西門媚：2000年，城中村裡的麻辣基圍蝦

食光機

食物中的當代微觀小史

文 | 西門媚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2000年8月1日，在蘋果家的那個中午。

她在廚房裡炒菜，一股濃烈的麻辣香味，撲了出來。

多熟悉的味道，我驚喜地問：「啊，這裡還有小龍蝦？」

「不要急，你馬上就曉得了！」她探出半個身子回答我。

她房間很小，廚房就只能站一個人，裡面一個單孔的煤氣灶，一個小檯面，她一扭身，就可以跟客廳里的我說話。

有人敲門，小鋒開門，來的人還沒進門，熟悉的重慶話就傳了進來：「哎，我的手機被搶了！」

是位大眼妹子，一看就是重慶女孩。小鋒還沒給我們介紹，她就說，「蘋果早就給我講了，我是菡菡！」她接著剛才的話，「我剛剛進冼村的時候，後面突然衝出來一個人，把我手機搶了就跑，我追了兩步，他跑到一條窄巷子里了，我就沒敢追了。」

蘋果說：「不追是對的！這個村裡，有些在外面晃的人，一看就是吸毒。你咋要把手機拿在手上呢！」

「啥子好香？！你做麻辣小龍蝦啦！好想吃！」

菡菡似乎轉瞬就忘記手機被搶的事，我的心情卻沉重了起來。

我在成都辭了職，來廣州媒體工作，明天就要去報到。

兩個小時前，蘋果和她男朋友小鋒去機場接了我，直接就到了她家。她住在冼村。離報社很近。她說，這裡很方便，讓我在她家先住著。

那一年，廣州的老白雲機場還在使用。從機場到打的到村口，就下車了。計程車進不了村。村子裡道路狹窄，變化萬千。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城中村。

平房變成的小樓，小樓又層層疊疊地往空中長去，二三十平米的地基，也可能搭成五六層高。這些小樓下面已經緊鄰，但有時還留了些過人的小巷小路，空中更是緊密相接。沒完全接到的地方，窗戶、陽台或樓頂，長出很多鐵刺。那是防止小偷的。據說，房頂靠得太近，可能會有小偷在一幢幢樓間跳來跳去。

早先在北京租房，也租住過城邊村子，但完全沒有這般景色。

這樣的村子，走進來還是讓我有點害怕。

菡菡手機被搶的事更是給我下馬威。

在等蘋果做大餐的時候，小鋒和菡菡都在對我講城中村的故事。

在冼村租房住的人分幾大類，媒體人、ＩＴ人，蘋果和小鋒正好是代表，剩下的還有吸毒的和賣淫的，另外還包括很多說不清的外來人士。

2000年前後，廣州有幾大城中村。廣州發展過程中，城市很快包圍了農村，農村迅速繁殖出無數的出租屋，提供給來廣州的外地人。

蘋果極力推薦我租這裡的房子。她再三強調，住這兒上班多方便啊。房租又不貴，衛生間和廚房都齊全。

蘋果比我早來廣州半年。問她為啥選中冼村，而不是另一個離報社近的城中村——楊箕村？她說，因為小鋒選的。小鋒為啥選這裡，因為同事先租了這裡。

蘋果還講了一個誘惑我的條件：「你住得離我近，可以隨時來我這兒吃飯嘛，外面吃飯沒有辣椒，你肯定不習慣！」

蘋果端出了她的大菜，原來，麻辣撲鼻的，不是成都正在流行的麻辣小龍蝦，而是用基圍蝦做的。

早先四川人看不上小龍蝦的，覺得長的地方不幹凈，吃起來土腥味重，後來有了重口味做法，麻辣小龍蝦風靡一時。但說到底，我們吃小龍蝦，是因為沒有真正的蝦啊。

如果有基圍蝦，恐怕不會發明出小龍蝦的做法。小龍蝦是基圍蝦的替代。

但蘋果正好反過來，到了廣州，用基圍蝦來替小龍蝦。

蘋果做菜手藝相當不錯。「當什麼記者啊，應該去當大廚！」我和菡菡一邊吃一邊讚美。小鋒也讚美，但是，不停地發出被辣壞的聲音，最後，拿了杯白水來涮著吃。他是揚州人。

我連續好幾天都在吃蘋果做的飯，她變著花樣做川菜，用廣東的食材，四川的作料、方法來做菜，正好取長補短。

蘋果的家雖小，卻充滿了甜蜜的氣氛。她和小鋒，互稱著「老公」、「老婆」，客廳里有塊小黑板，上面寫滿著肉麻的留言，還養了一隻貓兒子。

她對我極好，覺得我住客廳會不方便，因此，把卧室讓給我，她和小鋒住在客廳。

我每天在雜誌社下班，坐五塊錢的摩的，回到蘋果家。一邊到處看房，我不打算在冼村住下去。2000年的廣州，十分不安全。單身女孩走在大路上，經常被劫。我所有認識的女孩都在街上被搶過。一看就非常混亂的城中村更讓我不安。

一周後，另一個女友把她空著的單身宿舍借給我，我就搬離了冼村。廣州仍讓我覺得時時不安全。

菡菡安慰我說，別擔心，被搶過一次就不怕了，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但蘋果一點兒不憂慮這些，她沉浸在甜蜜的小日子裡，和她男朋友，就像兩個小孩子過家家，把生活過得很童話。

說實話，這極大的影響了我。之前，我和我周圍的女友，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文藝女青年，過的都是泡吧，泡茶館，談文學，談理想的生活，十指不沾陽春水，以只會工作，不會家務為榮。跟蘋果生活的這幾天，我才體會到這種生活的細膩動人。

以前在成都，我只見過蘋果一次。她比我小好幾歲，因為讀了我的文章，約我見了一次。之後，跟我通郵件，告訴我她要去廣州媒體。我很鼓勵她支持她，一直互通郵件。我沒想到，半年後，蘋果會熱情邀請我住到家裡。

她更沒想到，我會從她身上學到很重要的東西。

一年多以後，我在成都結了婚，把小日子過得安寧甜蜜。好多年以後，蘋果告訴我，她沒想到我會結婚，會在一個地方安定下來，她以為我是到處闖蕩，獨身主義的大女人。我仔細一回想，剛剛認識她那個時候，可能真是宣揚過這個。

這些年，蘋果跟我正好反了過來，她走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事情，但是沒進入家庭生活。我們就像在2000年的廣州城中村，交換了生活態度。

【作者簡介】

西門媚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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