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一挺「虛的對虛的，實的對實的」

作者 成愛君

第四十八回，黛玉和香菱講詩，說：

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便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俞平伯說：

好像不錯，實則大錯而特錯。當真做律詩，把虛字對實字，實字對虛字，豈不要搞得一塌胡塗？難道林黛玉這樣教香菱而《紅樓夢》作者又這樣教我們么？這是承上文「平聲對仄聲」，句法順下，因而致誤。恕我不客氣說，恐非抄者手底之誤，實為作者的筆誤。語曰：「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殆萬慮中一失也。

是作者之誤，還是抄者之誤，這個問題並不重要。即使出自曹雪芹，也不過一個筆誤，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事，絲毫不影響曹雪芹作為文學巨匠的地位。

但近年來，有多人先後撰文，說俞平伯講錯了，認為「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是指律詩中間兩聯上句與下句一虛一實或一實一虛。至於何為實何為虛，則說法不一，有說寫景敘事為實，抒情為虛者，有說有形象之物為實，無形象之事為虛者，有說表現「有」的境界為實，表現「無」的境界為虛者，似亦難以定論。

果真是俞平伯講錯了？

我們不妨接著開頭所引的文字看下去：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有對得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

這一段話是接應黛玉的話的（黛玉先講平仄後講字對，香菱先說字對後說平仄，則是曹雪芹慣用的「錯綜」小技倆）。「有對得極工的，又有不對的」，正是說的詞性，前一句便是我們常說的「工對」（與「寬對」相對應）。

又第八回嘲頑石詩云：

女媧鍊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在「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後面，有脂批云：「又夾入寶釵，不是虛圖對得工。」正可為香菱之說一證。

因此，可知俞平伯所說不錯。

在俞平伯的意見外（俞平伯還提到若是「虛的對實的」，只需一句便夠了），我再補充一點意見：如若曹雪芹說的是實句對虛句，則是驅繁富為單調——另一種單調了。縱沈德潛也只是說「中聯以虛實對、流水對為上。即徵實一聯，亦宜各換意境。略無變換，古人所輕」，也未曾定虛實於一尊。

又李東陽云：「唐人不言詩法，詩法多出於宋，而宋人於詩無所得。」（《麓堂詩話》）此論移之清人更恰。觀杜甫屬對，極盡變化之能事，又豈是「虛實」二字縛得住者。而清人有那麼多窮講究，又有多少名對流播於今人之口哉（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唐詩鑒賞辭典》、《宋詩鑒賞辭典》皆附錄「名句索引」，唯《元明清詩鑒賞辭典》闕如，當不會是疏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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