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詞：誰說中國人沒信仰？祖宗不就是我們的信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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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清明祭」主題周第一篇

作者

夜何其

一

我有時好奇，古人是怎麼想到以「清明」命名一個節氣的？這二字，虛中有實，不涉一物，卻又關聯萬物。許是他們從貓了一冬的屋子裡鑽出來，站到碧草青青的田野里，春風拂面，野花爛漫，由不得詩興逸飛，給這個節氣取了一個詩一樣曼妙的名稱。

清明，自古至今，有著踏青的習俗，也自古至今，有著上墳掃墓的習俗。

經常有人說，中國人沒信仰。確實，中國是一個高度世俗化的國家，沒有產生過極端的宗教信仰，也沒有發生連綿不斷的宗教戰爭。但說中國人沒信仰，這可是大錯特錯了！我們怎麼沒信仰了？列祖列宗不是我們心中的神靈嗎？過去，皇帝有宗廟，百姓有祖宗祠堂，這林立的宗祠不就是我們的神廟？我們的禮拜堂？

一個基督徒在危難時會祈求「上帝保佑」！

我們在危難時是祈求：祖宗保佑！

一個基督徒有美好收穫，會感恩上帝。我們是感恩祖宗。古人考中進士，做了官，會到祖宗墳前燒香祭拜，讓祖宗分享這份榮光；娶了媳婦，也到祖宗墳前燒香祭拜，告訴祖宗，家族中有了新成員。新人到祠堂里拜了祖宗牌位，才正式確立身份。

過節，亦是如此，先上墳祭祖，先人過了節，晚輩才過節。清明是年後第一個上墳的節日。人們走出家門，來到亡故親人的墳墓前，又是一年春草綠，逝去的親人，離我們又遠去了一個年輪，追思他們的音容笑貌，緬懷他們的生前事迹。一年一年，時光輪迴，一代一代，生命更迭。

因之，我們不覺得生命是個游離的個體，而是一根長長鏈條上的一個環節，往前，連著祖宗先人，往後，連著子孫後世。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祖宗是我們生命的來源，一個人禮敬祖宗，就會愛惜生命。愛惜生命，怎麼會胡作非為？不胡作非為，風氣不就端正了？

二

與「慎終追遠」相呼應的一個詞是「克紹箕裘」。

箕，裘，都是勞動工具。克紹箕裘是能夠接過長輩手中的勞動工具，實際意思，就是我們今天說的繼承老一輩光榮傳統。

可見繼承老一輩光榮傳統，不是現在才提倡，古人早就提倡了。

紅樓夢中，有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有版本是「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這裡不是討論版本問題，故忽略。）

「敬」是寧國府的第三代孫賈敬，「寧」是寧國府。

「箕裘頹墮」，勞動工具都壞掉了。一戶人家，勞動工具壞了沒人維修，這家子弟必是遊手好閒，這個家就要完了。

對貴族之家來說，老祖宗的光榮傳統不想繼承和發揚，這個家族也就要完了。賈敬在父親死後，襲了爵，按說，接受了祖宗留下的爵位，財產，就有責任和義務維護家族的榮譽與尊嚴，上要恭敬祭祀祖宗，下要勤謹教育兒孫，這是本分。賈敬享受榮華富貴還不滿足，竟想吃仙丹，做神仙，扔下兒孫，到城外跟道士們煉丹去了。兒子、孫子無人管教，「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女兒從小抱到榮國府，由賈母撫養，剛開始，小姑娘跟兩個堂姐住在一起，開開心心，後來，她明白自己不是榮國府的人，寧國府那邊，醜聞一個接一個傳過來，小姑娘的性格越來越孤僻，跟哥嫂斷絕了關係。賈府敗亡，她出家做了尼姑。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世間的權利都有與之關聯的責任、義務，只想享受祖宗留下的好處，不想承擔這個好處附帶的責任、義務，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有個數據說，一戰時期，英國士兵的死亡率是12.5%，英國貴族學校伊頓公學參戰的貴族子弟，死亡率高達45%，因為他們是貴族子弟，享受著貴族家庭提供的物質待遇和崇高聲望，當戰爭需要時，也應該衝鋒在前。

這是英國式的「慎終追遠」與「克紹箕裘」吧？

三

賈府每年都舉行盛大祭祖儀式，看起來很有慎終追遠的意味，但在盛大儀式的後面，看不到半點精神內核。

你能想像么？那個在親戚家女眷身上揩油的賈珍，爵位居然是「威烈將軍」。一個看到弟媳上門問罪，嚇得拔腿溜掉，被小姨子摟著脖子往嘴裡灌酒的男人，爵號居然是「威烈」。「將軍」更滑稽，賈珍何時摸過刀槍？只在他爹死了的時候，他守喪，閑得無聊，約了一群狐朋狗友喝酒賭錢玩孌童，怕傳出去名聲不好聽，在院子里立了個靶子，借口練習弓箭。蒙在鼓裡的賈政還很高興，說賈珍襲的是武爵，本來就應該練武，以為這個不長進的堂侄「克紹箕裘」呢，哪知是「箕裘頹墮」的升級版。

偌大賈府，真正「克紹箕裘」的只有賈政的孫子賈蘭。二十六回，賈寶玉遇到賈蘭拿著一支小弓箭追鹿，問他，賈蘭說，趁著現在不上學，演習演習騎射。

這個早年喪父的孩子，從小特別要強，上學的時候認真讀書，不上學的時候演習騎射。賈府忽喇喇大廈傾，唯他從大廈的廢墟上站起來，「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如果不是命運開了個玩笑，很多年以後，賈府別的子弟們飄零無依，賈蘭的兒孫會建立起一個熙熙攘攘的新賈府。一如現在的賈府和后街上那些窮本家們。

這奇怪嗎？

一點也不。賈府「文」輩三位掌門人，賈赦成天跟小老婆喝酒，淪於感官享樂，不想承擔任何責任；賈敬聲色犬馬滿足不了，幻想著長生不老，也是主動逃避責任。只有賈政把兄長放棄的責任接過來，想帶領兒孫「光宗耀祖」，聽說兒子賈寶玉惹了麻煩，他怕「上辱先人」，氣得一頓大板子，就要把賈寶玉打死。賈珍、賈蓉那德性，他們的父親也沒想打死他們。他們早沒了羞恥心，辱不辱先人，毫不在意了。

賈政在那個醉生夢死的環境中獨善其身，像荒石灘上的一股清流。他的兒孫沒達到他的要求，但比兄弟們的兒孫都優秀，賈府如果能復興，只能是他這支。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從太祖太爺到賈蘭，整五代。太爺積下的資本再豐厚，五代人也該揮霍盡了。這不是說所有人家都是五代衰落，而是自己不努力，只想吃老本，五代就是極限。那些「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人家，是可以興旺幾百年的。

半部紅樓，留下許多謎團，賈蘭的結局就是其中之一。我總感覺，「克紹箕裘」的賈蘭是跟太爺最相近的一個人，只是他們運氣相反，太爺運氣好，百戰不死，即使身負重傷，也有一個忠誠奴僕焦大背著他逃出來；賈蘭運氣差，很快戰死，或者受傷，流血而死，甚至可能親隨為了活命，出賣他。

打仗高風險高回報，三分看實力，七分看運氣。賈府子弟能有這份富貴，是祖宗運氣好，遇上個忠誠僕人把他救出來，不然，死在荒山野嶺，兒孫們的富貴從何談起！可是，太爺的子孫怎麼報答焦大的？焦大鬚髮花白，猶然住在馬圈裡，因為喝醉了酒罵主子，被一群奴僕按在地上，塞了一嘴馬糞。

焦大當年為救太爺而喝馬尿，後來被太爺的子孫報之以馬糞，天下竟有這樣奇特的報答！

賈蘭出生時，賈府已是末世，主子不再厚道，奴僕們也個個鬼精，他們親眼目睹了焦大晚年的遭遇，誰還會捨命救主？

焦大被塞了一嘴馬糞時，太爺的恩澤就散盡了。焦大在莊子死去時，太爺艱苦奮鬥的精神也消亡了。

賈府的結局已定。而這個結局，本是可以避免的，賈府的兒孫們祭拜祖宗時，追思祖宗創業艱難，忠厚傳家，謹言慎行，何至於此！

賈珍在寧國府後花園裡擺酒作樂時，祖宗祠堂里傳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想是寧榮二公的在天之靈也無奈地接受了這幫不肖子孫即將自食苦果的事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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