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部《紅樓夢》，都在書寫「愚人」精神

ALL FOOL S DAY（萬愚節）是西方民間的傳統節日。自從這個節日傳入中國以來，搞惡作劇成了每年4月1日人們樂此不疲的遊戲。在這一天，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很應景，被蒙住的人也就戴定了「April fool」這頂帽子。「萬愚節」的初衷和同是西方節日的「狂歡節」頗為相似，都本著「Eat, drink, and be merry, for tomorrow we die」的心理，讓人沉浸在短暫的歡愉中。

我想，西方人在過「萬愚節」時應該是這麼想的：上帝當初創造了人類，卻只容許他在人世間存活約莫一百年的時光，真像是一個「愚人」的玩笑啊！

西方有一種古老的占卜法，叫Tarot，人們視之為「大自然的奧秘庫」。Tarot在西方的哲學地位等同於東方的《易經》。Tarot的第一張（其實是第0張）版面釋義就是「愚人」。「0」代表「無」，是一切的開端，也是一切的終結。愚人本能的表情中暗含著三個世界之謎：他從哪裡來？他往何處去？他又如何回來？

顯然，位於「0」的「愚人」既是「大智者」，又是「大愚者」。如果它是一個人，那麼，既可以像無知的孩童一樣瘋瘋癲癲，也可以像聖人那樣無所不知。

所以，顯然不能通過玩笑、嬉鬧、整蠱這些方式度過「萬愚節」這個帶有深刻哲學意味的西方節日。

「愚人」是Tarot裡面最具未知性的一張，也最難解釋。但它與東方的道家哲學一脈相承，都是人類在這個偌大的神秘自然中所悟到的「生命三昧」。

在《道德經》中，「愚」的訓釋有「五說」：

一訓「愚」為「無知守真順自然」；二訓「愚」為「質樸不詐偽」；三訓「愚」為「無知無欲」；四訓「愚」為「愚朴」；五訓「愚」為「大智」。

什麼樣的人才是「愚人」呢？

我們常常用「懵懂無知」來形容一個「嬰孩」，其實，如果排除身體，嬰孩在精神上卻是一個泊然無欲的聖人。故而老子將自己比作「嬰兒之未孩」，說他有一顆「愚人之心」。眾人昭昭，他獨昏昏；眾人察察，他獨悶悶。

在眾人眼裡，他頑固鄙陋、愚昧無知，實則作為「愚人」的老子在無窮無盡的物慾人間中尚能懷抱一顆「嬰孩的赤子之心」，在這一點他勝卻了庸人無數，是真正至德至善至聖的人。

《道德經》視「愚」為最好的修養與最高的人生境界，並不是後人所曲解的「愚民思想」，而是教人重返天真。這樣的精神，尋常人怎能悟透？

曹雪芹深諳道家哲學精髓，窮盡半生之力所著《紅樓夢》，也再現了老子的「愚人」思想。他著意塑造的賈寶玉，就被戴上了「傻」、「瘋」、「呆」、「蠢」的帽子，焉能說：賈寶玉就是世人眼中不折不扣的「愚昧庸蠢之人」？

「愚」在根植於道家哲學土壤中的中國文化里，並非是貶義詞。相反地，它從心從禺，是僻居山角，而不通達世故之人。

《紅樓夢》對賈寶玉的判詞就道明了這一點：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你看，「傻」、「狂」、「愚」、「頑」、「不通」、「偏僻」，這幾個字都安在了賈寶玉身上了，他豈不是一個十足的「愚人「？賈寶玉也曾這樣自比：弟是至濁至愚，只不過一塊頑石耳。

眾人也都這麼說他。母親王夫人說他「瘋瘋傻傻」；傅家婆子說他「糊塗，有些獃氣」；興兒說他「瘋瘋癲癲」；鳳姐說他「像傻子」……

的確，在平常人眼中，賈寶玉過於怪詭。這樣的人，必然遭到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但賈寶玉不僅愚，而且頑於愚。人人道他是壞的，他卻自以為好。譬如，一日他隨賈母到東府賞梅，午後睏倦，秦可卿引他到了一處上房，他看到了一幅對聯寫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就厭惡反感，巴不得瞬時離了這裡。

在世道人看來可以權作座右銘的「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卻成了他的「眼中刺」。賈寶玉這樣的愚人，與賈政一流的「非愚人」（世道中的「智者」）形成了懸殊的對比。不難發現，「非愚人們」是傳統的順從者，朝著有知、已知的方向走；而「愚人」賈寶玉是傳統的反抗者，朝著無知、未知的道路走。

而哲學存在的真正意義，就在於它對未知的接受與認可。作為他口中所說的「濁臭無比」的男兒，賈寶玉整日嚮往著和清清凈凈的女兒們待在一起，在「非愚人們」看來，他的前程在遙遙千里之外，不可知也。

曹雪芹篤定了，賈寶玉這樣的愚人，是真正的覺悟者。他看似蠢笨痴呆，卻是內心的捍衛者，絕不受物慾世界裡功名利祿左右，而是終其一生保持著自我的真性情。

然而，「愚人」並不好當。當他朝著無知、未知的道路上走時，已為悲劇的結果作了註腳。在僅僅前八十回中，曹雪芹用了四十九回在書寫「愚人」精神。

甄士隱在僧道面前自稱自己「愚濁痴頑」；賈寶玉天性稟來一種「愚拙偏僻」，又說別人是「愚男蠢女」；薛寶釵時常罕言寡語，「藏愚守拙」；鳳姐兒說邢夫人「生性愚犟」；尤二姐怪賈璉待她如「愚人」，又自愧「生來愚賤」；傻大姐「心性愚頑，一無知識」……

滿眼「愚」字，孰假孰真？

曹雪芹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是真愚，還是假愚，且憑諸君自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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