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逃學中學到的東西,比在學校還要多
編者按
閑來無事翻看《沈從文別集》,發現他不僅是一位說情話的高手,更是說「胡話」的行家。在《自傳集》中,沈從文寫自己幼時喜歡逃學,可是他不把逃學叫作「逃學」,說那是自己在讀一本「大書」。
去看剃頭師傅刮臉,看殺牛,抓蟋蟀,和木匠聊天,打架……沈從文說,「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愁。」
現在的人們總是相信「身體與靈魂總要有一個在路上」之類的雞湯語錄,幻想著某個瞬間自己可以大徹大悟。卻忘了生活處處都有美和學問,而它們都需要主動去發現和尋找。
今天分享沈從文的這篇《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看看沈從文在讀這本大書的過程中,獲得了哪些人生道理。文末可購買。
離開私塾轉入新式小學時,我學的總是學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時,我又不曾在職務上學好過什麼。二十年後我「不安於當前事務,卻傾心於現世光色,對於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分性格的形成,便應當溯源於小時在私塾中逃學習慣。
自從逃學成習慣後,我除了想方設法逃學,什麼也不再關心。
有時天氣壞一點,不便出城上山裡去玩,逃了學沒有什麼去處,我就一個人走到城外廟裡去。本地大建築在城外計三十來處,除了廟宇就是會館和祠堂。空地廣闊,因此均為小手工業工人所利用。那些廟裡總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絞繩子,織竹簟,做香,我就看他們做事。
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於相罵,我也看著,看他們如何罵來罵去,如何結果。因為自己既逃學,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較遠的廟裡。到了那裡,既無一個熟人,因此什麼事都只好用耳朵去聽,眼睛去看,直到看無可看聽無可聽時,我便應當設計打量我怎麼回家去的方法了。
逃學失敗被家中學校任何一方面發覺時,兩方面總得各挨一頓打。在學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處罰過後還要對孔夫子牌位作一揖,表示懺悔。有時又常常罰跪至一根香時間。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記著各種事情,想像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後撥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由於最容易神往到種種屋外東西上去,反而常把處罰的痛苦忘掉,處罰的時間忘掉,直到被喚起以後為止,我就從不曾在被處罰中感覺過小小冤屈。
那不是冤屈。我應感謝那種處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想像的機會。
上學路
從我家中到那個新的學塾里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裡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鋪,大門敞開,作傘時十幾個學徒一起工作,盡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夾板上鞋。又有剃頭鋪,任何時節總有人手托一個小小木盤,獃獃的在那裡盡剃頭師傅刮臉。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著牆上橫木,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面引逗縛在身背後包單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紅銅勺舀取豆漿。我還必需經過一個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
我還得經過一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過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轎的鋪子,有白面無常鬼,藍面閻羅王,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從他那裡看出有多少人接親,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麼式樣。
並且還常常停頓下來,看他們貼金敷粉,塗色,一站許久。
我就歡喜看那些東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許多事情。
每天上學時,我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書籃,裡面放十多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餘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干犯人帶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處走過,昨天殺的人還沒有收屍,一定已被野狗把屍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屍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污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裡爭奪,就預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里,隨手一一向野狗拋擲,不再過去,只遠遠的看看,就走開了。
既然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水,就把褲管高卷,書籃頂在頭上,一隻手扶著,一隻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
學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從城裡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面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牲放倒的情形。因為每天可以看一點點,殺牛的手續同牛內髒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一點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鋪子,每天任何時節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鋼刀破篾,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我對於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
又有鐵匠鋪,制鐵爐同風箱皆佔據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隻手拉著風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後倒,風箱於是就連續發出一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股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鎚,把鐵鎚從身背後揚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濺的一下一下打著。有時打的是一把刀,有時打的是一件農具。有時看到的又是這個小學徒跨在一條大板凳上,用一把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一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里去。日子一多,關於任何一件鐵器的製造秩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鋪,門前有個大竹筒,插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乾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櫃檯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象是說,「吃我,隨便吃我,好吃!」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也過了癮。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後,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湧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上游會漂流得有木頭,傢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系定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呆著,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的向下游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後,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於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裡扳罾,巴掌大的活鯽魚在網中蹦跳。
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願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裡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於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鬥蟋蟀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處都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我便覺得學校真沒有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逃學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麼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裡去,把第一隻捉到手後又捉第二隻,兩隻手各有一隻後,就聽第三隻。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里,故即或兩隻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後,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隻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方捉回兩隻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裡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裡去,很興奮的同那木匠說:
「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
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於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的說:「不成,要打打得賭點輸贏!」
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
「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會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傢伙!」
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師傅,那這樣辦法,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隻誰能幹些好不好?」
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若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象莫可奈何才讓步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敗的一隻給我,算作租錢。」
我滿口答應:「那成,那成。」
於是他方離開車盤,很慷慨的借給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就只剩下一隻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輸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麼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於是這木匠進去了一會兒,拿出一隻蟋蟀來同我的斗,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一摔,一面趕忙收拾盆罐,一面帶著鼓勵我神氣笑笑的說:「老弟,老弟,明天再來,明天再來!你應當捉好的來,走遠一點。明天來,明天來!」
我什麼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空手回家了。
更廣闊的的世界
可是只要我不逃學,在學校里我是不至於象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卻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於這份小小聰明,學校把我同一般同學一樣待遇,更使我輕視學校。
家中不了解我為什麼不想上進,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為什麼只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麼希奇。最希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分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麼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麼刀得燒紅時在水裡一淬方能堅硬?為什麼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麼薄又用什麼方法作成?為什麼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鑽那麼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愁。就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後放出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一隻黃牛當屠戶把刀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撥剌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麼清清楚楚。
因此回到家裡時。夜間我便做出無數希奇古怪的夢。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後的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裡無法安眠,既把我帶回到那個「過去」的空虛里去,也把我帶在空幻的宇宙里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就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已由於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
本文節選自《沈從文別集·自傳集》,原文有刪減,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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