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篇古代「污衊小說」的質疑

文史 04-09

對一篇古代「污衊小說」的質疑

唐代傳奇小說《補江總白猿傳》（1）（以下簡稱《白猿傳》）流傳至今，一直被史學界的主流輿論列為誣衊小說而受到批評。經查考，該類批評者之所以判定《白猿傳》為污衊小說，最早都是受北宋的目錄書《崇文總目》對《白猿傳》下了「惡」論的影響。進一步探究可以發現，此「惡」論的始作俑者是北宋的文史大家歐陽修。現有史料證實，歐陽詢此舉涉嫌挾私而為，故以此作為判斷《白猿傳》為污衊小說的原始依據，其公正性和公信度首先就值得質疑。其次，就《白猿傳》本身來說，也缺乏構成污衊小說的基本要素。還有相關的一些史料，也不支持將《白猿傳》列為污衊小說。為釐清原委謹試述如下，並與方家商榷。

一對《白猿傳》批判的歷史由來

《白猿傳》說的是隋以前的「梁大同未」，武將歐陽紇之妻被一白猿掠走，後來歐陽紇殺死白猿奪回妻子時，其妻已在和白猿的「夜就諸床嬲戲」中有了身孕，後來便生下一子。由於歐陽紇乃唐朝大書法家歐陽詢之父，《白猿傳》中雖未提歐陽詢的名，但有此子「及長果文學善書，知名於時」的描述，此指歐陽詢應該無爭。作為歐陽氏族後人的歐陽修，在參加編纂《崇文總目》為《白猿傳》作注釋時，就注下了《白猿傳》是「惡歐陽詢者為之」（2）的「惡」論。以後的諸家學者，凡及此大都只提《白猿傳》的「惡」論是出自《崇文總目》，而不提何人所為。加上歐陽修參編《崇文總目》時官品不高尚人微言輕，《崇文總目》的署名尚輪不到他，這就使得他的這一所為屏蔽得愈久愈深。

到了現代，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則明確認定：《白猿傳》「是之假小說以施誣衊之風」（3）。當代《白猿傳》的批評者，除受歐陽修「惡」論的影響外，當然受魯迅先生「污衊小說論」的影響更大。不過，相對魯迅先生隻言片語的批評而言，如今對《白猿傳》的批評，早就呈不斷升級和擴大的態勢。

梳理當今對《白猿傳》的批評，主要集中於兩點。

一是「以人為靶」。由於《白猿傳》的作者佚名，考證該佚名者是誰，其污衊的對象又是誰，首先就成了眾多批評者關注的熱點。對這「兩誰」的考證雖眾說紛紜看似互不相容，其實卻共性明顯：即凡是歷史上和歐陽詢包括其子歐陽通有過節的人，都可能被認為是作者或其授意者，污衊對象也就相應被推斷出來。據陳珏先生統計，從魯迅先生之後的上世紀四十年代至本世紀以來的數十年間，這類批評可以「大致歸納為五種代表性說法」（4）。

二是「以文為靶」。《白猿傳》本來是一篇容許虛構的小說，有批評者卻人為地將其設定為一種時間、人物、地點和事件都必須是真實的史志類文本。顯然，只要套用這種設定，發現的問題肯定不少。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考證事例是：梁大同末，歐陽紇尚不足8歲，不可能結婚生子，所以根本不會有其妻被白猿所劫之事。陳珏先生認為，《白猿傳》的作者就是這樣「用『年表錯亂』的章法，作含沙射影的攻擊」的。（同4）

還有批評者對《白猿傳》產生的具體年代，以及它在「污衊小說」中的歷史地位等等，也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和考證。如此種種，大略就代表了當今史學界對《白猿傳》批評的主流。

二歐陽修涉嫌挾私對《白猿傳》下「惡」論的史料考證

現筆者查得清錢東垣編注的《崇文總目》原版，從中錄得的相關原文是:「《白猿傳》一卷，原釋：唐人惡歐陽詢者為之。」（5）此處「原釋」二字，應為錢氏特注，意指此注原本如此。

錢版《崇文總目》的署名者為「王堯臣等」。這首先要提及北宋真宗年崇文館的那場大火，當時，不少史書被焚，宋仁宗後來下令對大火後崇文館等皇家秘閣的所剩藏書重新進行編目整理。數年後，由翰林學士王堯臣將整理好的書目，連同對該書目的注釋等一併上奏，仁宗賜名為《崇文總目》，故才有「王堯臣等」的署名。

歐陽修當時在朝廷雖官不過七品，但他確實參加了《崇文總目》的編纂。《四庫全書總目》之《崇文總目》章節里，就有「宋仁宗欽點翰林學士王堯臣……館閣校勘歐陽修等校正條目」（6）的記載。另據歐陽修年譜等相關記載，可發現歐陽修其實只負責《崇文總目》編纂中附帶的條目注釋工作。最直接的證據莫過於，在他的《歐陽文忠公集》里，專門有一卷就是《崇文總目敘釋》。所以準確地說，對《白猿傳》注的「惡」論，是出自歐陽修編注的《崇文總目敘釋》。

關於歐陽修與歐陽詢的親緣關係，似無需贅釋。《神宗實錄本傳》在提到歐陽修時，就直截了當指出：「歐陽修，字永叔，唐太子率更令之後」（7）唐太子率更令，即為歐陽詢的官名。另據歐陽修自己編的《歐陽氏譜》記載，由於歐陽修這一支的總始祖無子,其二世歐陽幼咸是過繼來的。歐陽修特別註明，此二世乃「立宰相歐陽通季子（歐陽）詢季孫歐陽幼咸為嗣」，而歐陽修自己在此族譜中位列「十二世」。（8）

對先祖歐陽詢和歐陽通父子，歐陽修歷來是崇敬有加，這有諸多史料可以證實。在上述族譜中歐陽修就特別註明，歐陽詢父子「仕於唐，尤顯，皆為名臣」，自豪之情溢於言表。他後來主修的《新唐書》，其中對歐氏父子的記載，就明顯多於《舊唐書》。僅對歐陽詢的介紹，就從《舊唐書》的200多字復加到《新唐書》的800多字，而且幾乎全是為其樹碑立傳的史料補充和褒義之詞。

由此可以推論，以歐陽修的學識，不可能沒讀過《白猿傳》，自然也反感這種對自己先輩「不恭」的小說。當那場大火使他得到了直接注釋《白猿傳》的機遇時，其反感心理也就造成了他注下「惡」論的行為。

這仍然可從史料分析中得到有力佐證。

據史料載，卷軼浩繁的《崇文總目》共錄有北宋前期圖書3445部，計30669卷。其中小說類入《崇文總目》的，有152部計588卷。歐陽修作為《崇文總目》的總注釋者，對每一部書都得注釋，工作量確實巨大。在小說類注釋中，筆者逐條查閱《崇文總目敘釋》發現：對其他151部小說的注釋，歐陽修無一例外都是略筆帶過，只簡單註明該部小說有多少卷，作者是誰即可。碰到作者不詳的，就註明「不著名」或「不著撰人」。如「玄怪錄十卷，牛僧孺撰」；「會昌解頤四卷，諸家書目並不著撰人」等。唯獨在注到《白猿傳》及作者時，按前例應注下「《白猿傳》一卷，不著名」或「不著撰人」即可，然而，此處卻絕無僅有地被注下「唐人惡歐陽詢者為之」的「惡」論。僅此一點就可判定，對《白猿傳》下「惡」論者，確非歐陽修莫屬，且挾私之嫌明顯無遮。

歐陽修對中華文化的貢獻，當然是功德無量。但人無完人，具體到他對《白猿傳》的注釋，由這麼一個與文中涉及的主要人物有特定親緣關係，按古代「避籍」「避親」的迴避制度理應迴避的人，卻居然對這篇小說注下「惡」論。雖從個人立場看似可理解，但換個角度考量，此論的公正性和公信度就值得質疑。後人以此作為判斷《白猿傳》為污衊小說的唯一依據，顯然有以訛傳訛之嫌。

史實也已證明，如果沒有歐陽修對《白猿傳》下惡論的「前言」，就不會有以後和現在將《白猿傳》列為誣衊小說的「後語」。因為從《白猿傳》流傳的唐代（有人還說是唐初），到北宋《崇文總目》出現，期間已有上百年或數百年，確實是沒見到史料對《白猿傳》有什麼非議記載的。

三質疑《白猿傳》為污衊小說的其他史料考證

《白猿傳》中確實有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即歐陽詢被說成是其母與白猿所生。古今的批評家正是攻此一點不及其餘，對《白猿傳》的「惡」論和「污衊小說」論才得以暢行其道的。

但也應該指出，倘僅有此「一點」而無其他任何支撐，甚至，文中還有許多描寫與這「一點」完全相悖，質疑也就成為必然。

比如，小說中那隻惹後人爭議最大的白猿，作者就把牠寫得很有人性。也許是有末日預感，白猿臨死前對被其搶來的諸多女子流著淚說，我千年無子，現在有了，死期也要到了。（「吾已千歲而無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後來，不但好色且也好酒的猿猴，果然就敗在這「兩好」之中。祂被那群婦人灌醉，給五花大綁地捆得動彈不得，早藏在旁邊的歐陽紇一劍刺下，大白猿鮮血噴射，長嘆一聲：這是天要我死，豈是你能所為？你妻已有孕在身，不要殺掉孩子，將來遇到聖明的皇帝，他一定能光宗耀祖……（「此天殺我，豈爾之能？然爾婦已孕，勿殺其子。將逢聖帝，必大其宗。」）

作者對白猿重筆細膩的這些描寫，就是與「惡」論「污衊」論完全相悖之處。因為，據此基本判斷不出作者是懷著什麼樣的誣衊動機，要達到什麼樣的污衊目的，更判斷不出作者對「其子」（歐陽詢）這般預兆向好的描寫，會對他產生什麼樣的傷害。倘按現代的法學理論，動機、目的和造成的實際損害，這是污衊（毀謗）罪是否立案的三個基本條件。以此衡量，《白猿傳》，可以說一個條件都不具備，這也是質疑《白猿傳》為污衊小說的重點所在。

其次，以歐陽詢父子的身世和境遇，被人以小說形式處心積慮進行污衊的可能性，確實也不大。

歐陽詢的父親歐陽紇，是因謀反兵敗被殺的。歐陽詢當時被人收養，寄人籬下至少是命運不佳。後來仕途也不順暢，除唐高祖武德年間暫短地紅火過一段，以後就日漸式微。尤其他曾兩次被唐太宗俘獲，一次是其投靠的竇建德為李世民擊敗被俘；後因入了太子黨，玄武門血案李世民滅了太子李建成，歐陽詢又一次被俘。只因看在歐陽詢與先皇李淵的交情及其書法造詣上，奪了皇位的李世民才未深究其過，但從此就不再重用這位時年已逾60的老者。歐陽詢直到暮年，才得了個管漏刻更鼓的四品官率更令。歐陽詢80多歲死的時候，可以說是死「無」葬身之地——因為至今也無確鑿史料證實，他具體死於何時何地葬身何處。與同朝為官的另外兩個書法家相比，虞世南死時是皇上親自主持豐棺大葬，褚遂良後來則官至宰相；歐陽詢至生至死，均難以望其項背。

歐陽詢的兒子歐陽通，也是個書法家，與父親號稱「大小歐陽」。書法雖不及父親有名，但在唐朝後來倡導的「以書為仕」的激勵政策惠顧下，官卻做得比父親大，直至升為武則天的宰相。後因生性秉直反對武承嗣陰謀奪取儲位，被誣謀反，步爺爺後塵被殺。

諸多批評者認為，《白猿傳》的污衊對象或為歐陽詢，或為歐陽通，系由爭權奪利者對他們嫉妒和惡恨引起。以上唐書中對歐氏祖孫三代命運如此坎坷，結局如此悲涼的記載，顯然與批評者的觀點相去甚遠。

其實，《白猿傳》將歐陽詢說成是其母與白猿所生，也是有來由的。史料記載，有人就面對面地說過歐陽詢長得像獼猴，當時並沒人認為這是對歐陽詢的污衊，只說是「嘲謔」。南宋學者陳振孫就如此表述：「《白猿傳》一卷，無名氏。詢貌獼猿，蓋常與長孫無忌互相嘲謔矣。此傳遂因其嘲廣之，以實其事。」（12）在他看來，《白猿傳》不過就是這樣的一篇根據傳說而來的「嘲謔」之作而已。日本漢學家內山知也先生甚至認為，連引用陳振孫的話來佐證《白猿傳》是有針對性地「嘲笑個人」，都要謹慎小心。他認為《白猿傳》只「是一個有充分的時間將歐陽詢軼事和多種白猿傳說相結合，並造出一個並非完全忠實於史實的遊戲作品。」

由此可見，陳振孫的「嘲謔」論和內山先生的「遊戲作品」論，與歐陽修在《崇文總目敘釋》中對《白猿傳》下的「惡」論，和當今的「污衊小說」論，基本是對立的。孰是孰非，結局只有一個：只有堅持獨立的批判精神和科學的理性思維，其立論才經得起歷史檢驗。否則，不管是誰的觀點誰下的定論，終將會被歷史的主流淘汰。

附註

（1）唐宋傳奇總集—《補江總白猿傳》155頁河南人民出版社 2001,9 鄭州

（2）歐陽文忠公集《崇文總目敘釋》57頁商務印書館，1967 台北

（3）魯迅《中國小說史略》7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7，9 北京

（4）陳珏《補江總白猿傳》年表錯亂考《漢學研究》2002年20卷2期400頁

（5）王堯臣等《崇文總目》159頁中華書局出版社 1985 ，6 北京

（6）紀曉嵐等《四庫全書總目》卷85 中華書局出版社 1965 北京

（7）歐陽修全集(神宗實錄本傳)2655頁中華書局出版社 2001，3 北京

（8）歐陽修全集（歐陽氏譜）1067頁中華書局出版社 2001，3 北京

（9）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31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11 上海

（10）內山知也《隋唐小說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 201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