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雲也退:前蘇聯紅色詩人的生前身後名

雲也退:前蘇聯紅色詩人的生前身後名

雲也退:前蘇聯紅色詩人的生前身後名



文 | 雲也退


葉甫蓋尼·葉甫圖申科,都快忘了這個名字了。然而他卻是蘇聯最有名的詩人。葉甫圖申科有著「紅色詩人」的共同特徵:寫過許多政治詩,打開他的詩集,滿眼都是這樣的句子:


「我的母親——/革命——/時刻保衛著我/免受一切苦難。/我曾經渴望參加戰鬥,/我深信,我會報答恩情,/總有一天,我定將親自保衛/曾經保衛過我的/母親!」(《「把我當共產黨人吧!」——紀念馬雅可夫斯基》)

1953年他才20歲,屬於戰後一代,屬於被紅色文化洗禮的對象。但是葉甫圖申科並不只是重複父輩的業績,他還說出了年輕人未能趕上父輩歲月的遺憾。在《在保衛蘇維埃政權的戰鬥中》一詩中,他用了一種說教的口吻,對一個不特定的「你」發言:


「懷著一顆寂寞的心,把它冷眼觀望。/無論是這還是那,你都覺得糟糕透頂,/因而什麼事情也都做不成。/你使青年時代過得冷冷清清。/你責怪熱情虛偽造作。/我知道,你什麼都不相信。/你相信什麼呢——/你說一說!」


詩中的「你」染上了典型的空虛症,覺得「如今的時代令人感到寂寞」,渴望「騎在馬背上,/擎著紅旗,/在大地上不停地飛奔」,為保衛蘇維埃政權而戰鬥。那個年代的中國同齡年輕人里也多有這種感情,必須有一批文藝工作者站出來,告誡他們建設國家一樣是光榮的事,填補他們「生不逢時」的遺憾。


然而,僅僅過了兩年,葉甫圖申科就寫下了味道不同的詩句:


「何時何地這樣做開始風行——/『對活人冷若冰霜,/對死人體貼入微』?/人們整天價駝背躬身,/酩酊大醉。/人們一個個接連地/離開人世,/於是在殯儀館裡,/為了歷史/而對他們宣讀/充滿溫情的悼詞……」


他提出了懷疑,小心翼翼地揭示社會上和公共話語中的「不正之風」:頌揚死人、漠視活人,這本是前蘇聯政權很常規的治術,要指出它,還需要一點天真的精神。不過那時葉甫圖申科的日子相當不錯,蘇共容忍他批判現實的聲音存在,這當然是為了籠絡更多的年輕人,尤其是知識分子。


葉甫圖申科在1960年代所加入的代際衝突和論戰,中國年輕人也將如出一轍地經歷一遭。面對倚老賣老的「父輩」們時,葉甫圖申科不再像《在保衛蘇維埃的日子裡》那樣,站在官方的角度上訓誡年輕人不要空虛失落,而是代表年輕一代抗議父輩的傲慢。《「虛無主義者」》是他在那個時代的代表作:


「他穿的是細腿褲子,/讀的是海明威著作。/『朋友,這不是俄羅斯人的趣味……』——/父親板起面孔教訓他說。//他扯著嗓子跟人爭論,/遇到爭辯他從不畏縮。/它推翻了格拉西莫夫,/他肯定了畢加索。」


格拉西莫夫是蘇聯的官方畫家,專畫領袖肖像。來自西方的「頹廢趣味」感染了蘇維埃青年一代,當然是在朝者不願意看到的,葉甫圖申科寫詩表示對此的不屑一顧。但是,這首詩的結尾兩段卻說,詩中這位「虛無主義者」——一個生物系的大學生——在一次度假中為了救一個同志而犧牲了生命,詩中沒有說具體的情形,只說他有一座簡陋的大理石墓碑,然後,葉甫圖申科才總結了一句:「『虛無主義者』這個綽號/跟他有何相干,我不理解。」

雲也退:前蘇聯紅色詩人的生前身後名


葉甫圖申科與尼克遜的合照


談不上抗議或譴責,頂多只是一聲不滿的咕噥。可在那時,葉甫圖申科就夠得上青年偶像的級別了。


其實「虛無主義者」根本不必用英雄行為來自證清白,虛無只是個人的選擇而已,他們甚至滿可以以這個稱號自負,猶如一代美國人以「beating generation」自命一樣,只不過,中國人從歐陽海時代到賴寧時代一路走過來,都明白英雄人物能帶來怎樣一種道德壓迫感。他們迫使年輕人相信,如果不能做出些驚天動地的事情,就只能永遠心懷愧疚地享受新社會的果實。


俄羅斯作家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的孫女奧爾迦,長年移民在美,經常回蘇聯看看,1965年她遇到葉甫圖申科,後者跟她講,現在莫斯科的新詩流派很多,「就像萬馬奔騰,爭先恐後」,形勢喜人,並且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像蘇聯一樣讓詩歌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這些話只能聽聽而已。葉甫圖申科那時的地位很高:在國內,持自由心態的年輕人視他為代言人,作家協會派他出訪了美國、歐洲,還跟古巴的卡斯特羅結為好友。他還不是黨員,可幾乎一隻腳已經踏進門了,這可是極高的榮譽。他跟第一任太太(一位女詩人)離了婚,跟現任住在作協分給他們的一棟郊外豪華公寓里。


他收藏有很多油畫,很多出自蘇聯超現實主義畫家之手;他喜歡跟人談論畢加索;他的房間里掛著海明威的巨幅照片以及卡斯特羅親筆簽名的大肖像,他以認識這兩個人而自豪。一個春風得意的蘇聯詩人是可疑的,葉甫圖申科極少跟外國人談政治,而樂於談論藝術。他在春風得意的年代裡仔細地保護自己。


在他的詩里,你可以看到批判現實主義近乎一種「小罵大幫忙」的操作。這是《恐怖》:


「恐怖像過往歲月的幽靈,/今天在俄羅斯正在消亡,/只是在教堂門前的台階上,/還有人像老太婆一樣乞討口糧。/我記得他們有權又有勢,/屬於得意洋洋地撒謊的宮廷。/恐怖曾經像影子一樣/各處滑動,侵入樓房的每一層。」


這個消亡的「恐怖」是指強人鐵腕統治的舊社會,葉甫圖申科歌頌了它的遠去,隨後又指出一種新的恐怖正在降臨:「做個對祖國不真誠的人的恐怖,/正就是代表著真理的思想/卻因為虛偽而受到損害的恐怖,//瞎吹牛弄到昏昏迷迷的恐怖,/把別人的話說來說去的恐怖,/


以不信任使別人感到屈辱、/同時卻自信得無以復加的恐怖,//自己很幸福,然而對別人的焦慮、/別人的煩惱漠不關心的恐怖,/自己膽怯懦弱、不能像畫幅上/和繪圖板上的英勇無畏的恐怖。」

數落這些新的「恐怖」,可以說是葉甫圖申科在批判,也可以說是他在警告大眾要當心,模稜兩可。沒人能否認他是個愛國的詩人,這個愛國不是含蓄表達的,融於很多細微隱喻和典故的,而是喊出來的(「我愛俄羅斯祖國,/用滿腔熱血,用脊樑負重——/我愛它那泛濫時期的河流,/也愛河水在冰下流動」),他說自己的生命短暫,不如祖國永恆(「我不配成為不朽的人物,/但是我有個希望:/只要俄羅斯存在,/那麼我也會因它沾光……」),所謂「響派」詩人是也;然而,在他的詩里,這個國與它的統治者並無直接的聯繫,但是,不僅不會因此而觸犯掌權的人,偶爾還能讓他們看到自己與之前的統治者多麼不一樣。

雲也退:前蘇聯紅色詩人的生前身後名



葉甫圖申科


身為西伯利亞流放犯的後代,葉甫圖申科的聲音分貝之高,讓莫斯科都為之震動。地位顯赫的他,倒也從來不跟著批判什麼西方的流毒,還特別喜歡吟詠愛情中的苦悶,這讓他始終不至於站到青年人的對立面,就詩藝和詩學思想本身,他公開說,不喜歡「悄聲細語的詩歌」,1971年他寫道:「如今的詩歌變得萎靡不振。/到處是小鈴鐺——聽不到警鐘撞擊。/登台朗誦的詩歌銷聲匿跡了,/而『悄聲細語的詩歌』卻叫喊……」1979年他又寫:「我不想做一個人人喜愛的人……我想做一個深受畢生戰鬥的人們喜愛的人。」


葉甫圖申科也寫過針砭社會時弊的詩,不過,都不觸及根本。在蘇聯人排隊買生活必需品,為此不惜走後門的時代,他痛心的是「巴結」這種邪風的蔓延,而不是人民的疾苦以及造成這種疾苦的根本原因:


「我們巴結著/酒店守門人,/彷彿酒店守門人/高於拜倫。/我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巴結著/咖啡店的女服務員,/民航公司的女售票員——/她鄙薄著斜眼看著我們。/偉大的短跑運動員/在傢具店裡/因為巴結/變得/慢慢吞吞。」


在詩歌之外,葉甫圖申科還有別的才能,寫小說,寫劇本,甚至當導演,但這個工農兵詩人,他那種適合朗誦、讓每個人都能聽得懂的淺白的詩,市場縮水了一半。葉甫圖申科在詩里呼喚,全世界的「好人」結成一個共同體,偉大的俄羅斯,既然已經甩掉了以往的陰影,只剩下高歌猛進這一條路。這些言辭,即便看起來已是笑話,也沒有關係,他已得到了可以得到的一切。


本文題圖為葉甫蓋尼·葉甫圖申科,1933年7月18日—2017年4月1日


【作者簡介】

雲也退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記者,書評人,譯者


【精華推薦】


·END·


大家∣思想流經之地


微信ID:ipress


洞見 · 價值 · 美感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騰訊·大家 的精彩文章:

侯虹斌:為什麼你那麼努力還是改變不了你的階層
冉雲飛:看上去最不可能幽默的偉大詩人杜甫
你這麼努力,我卻心生恐懼

TAG:騰訊·大家 |

您可能感興趣

隱士詩人陶淵明:生前無人問,後世揚盛名
寫下楓橋夜泊千古名篇的詩人,後來人生怎麼樣了?
21年前的今天,寫下《大堰河——我的保姆》的著名詩人艾青逝世
史上著名的詩人杜牧,為何被稱為官場變色龍?
21年前的今天,著名詩人艾青逝世
中外名震古今的頂尖詩人大俠,被後代所傳誦的爆款豪詩,你還記得幾句?
《人間是你前世的美夢》-致女詩人余秀華
睿宗在樹上點起五萬盞燈,詩人見後心生詩意,吟了首詩
他一生顛沛流離,當過朝廷尚書,最後選擇成為詩人,並且名留青史
集美貌與智慧於一身的女詩人魚玄機,嫁給狀元,後來自暴自棄,寫下千古名句
唐代大詩人杜甫一生窮困,最後真的死於中毒嗎
蘇軾成名後把懷孕小妾送人 他真的是印象中的那位詩人嗎
他是清朝最色的詩人,寫了古版舌尖上的中國
詩人余秀華:喧嘩後的清醒
來自童年的悅音——美國桂冠詩人和她的詩人朋友們
今天,紀念一位黑鮻鮻的靈魂詩人
清朝一著名詩人,一首好詩名揚天下,原來還是皇親國戚
大唐詩鬼七歲名滿天下,得罪一大詩人一生蹉跎,連韓愈都救不了他
隱藏在詩人身份背後的大唐第一吃貨——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