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性侵多年而自殺的林奕含：我想替這個世界向你道歉！

2017年4月27日，台灣女作家林奕含自殺，時光定格在她美麗的26歲，永不復還。

其時，距離她結婚不過才一年，距離她的新書《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也才三個月。

她去世後，她的父母才面向社會發出聲明，坦露她的自殺原因，並非抑鬱症，而是其年少時曾被一名補習班名師誘姦，從此長期陷入自我否定、痛苦崩潰的生活中。

她在臉書上寫：好多人說小說太苦了，讀不下去，我多麼羨慕，我還有人生啊，人人要我活下去。

意即她的人生和小說一樣苦。

林奕含的父母曾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女兒被誘姦，引發痛苦陰影的真實記錄和心理描寫。

我為此特意看了這本書，讀完後，覺得心情難以平復，於是把書中毛毛對伊紋說的那一句「我想替這個世界向你道歉」挑出來，送給林奕含，也送給房思琪。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一個什麼故事呢？又或者說林奕含的人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生呢？

在林奕含自殺前八天的採訪中她說：很多人看完書後會覺得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被強暴的故事，一個老師常年利用他老師的職權在誘姦、強暴，性虐待女學生，然而用一句話來概括這本書，就是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

她用了一個愛字。因為如果沒有這個字，她根本沒有理由活下去。

書中的房思琪在13歲的時候，被與自己住在同一個大樓里的國文補習老師李國華誘姦。

他爬在她身上狗嚎的時候，她確確實實感覺到心裡有什麼被他捅死。

李國華對著天花板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於它自己的，你那麼美，但總也不可能屬於全部的人，那隻好屬於我了。」

——摘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於是房思琪在日記里寫道：

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然而，房思琪當然無法真的愛上這個人渣，她看穿這些老男人的心態，只是無力救贖自己，這是她太聰敏的緣故，如果傻一點，能夠拎不清，如果無知一點，就當沒發生，一切都還有挽回之地。

房思琪的聰明，其實也是林奕含的聰明，對於這段不正當的關係，當補習班老師說：每一個寫作的人都應該有一段畸戀。她立馬冷笑，知道這是借口。

房思琪和林奕含厭惡李國華們把文學當巧言令色。她對自己這段經歷的總結，在小說里有一段怵目驚心的描寫：

西裝先生談工作，說他不被當人看，被上司當成狗操一一思琪馬上想：他們知道什麼叫不被當成人看嗎？他們真的知道被當成狗操的意思嗎？我是說，被當成狗操。

可，這樣的生活，她持續了五年。他要她每周給她交作文，其實不過是無窮盡地索要她，他利用她的羞恥感，看死了這個出身中產家庭的小女孩在嚴苛教養下的自尊心會讓她永遠無法開口。

自尊心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房思琪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

李國華心想，他喜歡她的羞惡之心，喜歡她身上沖不掉的倫理，如果這故事拍成電影，有個旁白，旁白會明白地講出，她的羞恥心，正是他不知羞恥的快樂的淵藪。射進她幽深的敎養里，用力揉她的羞恥心，揉成害羞的形狀。

——摘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房思琪也曾幻想過自己的故事被拍成電影。

又不是色情片，從頭到尾就一個男人在女孩身上進進出出，也根本無所謂情節。她存在而僅僅佔了空間，活得像死。

——摘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活得如此屈辱而痛苦，她也不是沒有抗爭過。

她告訴朋友，她和老師在一起了，得到的是憤怒且鄙夷的回應，認為她不要臉。

她好不容易提起勇氣，在飯桌上對媽媽說：我們的家庭教育好像從來沒有性教育。媽媽則說：性教育是給需要性的人的。房思琪的家庭，對性不單貶抑，甚至嚴重到不承認存在。也正是這種禁忌感，讓她的屈辱感更強烈。

她也差一點要告訴伊紋姐姐，但想到伊紋姐姐那麼純粹那麼美，她突然覺得自己太臟，會給別人的人生增加負擔，只能閉口。

還有一次，思琪用一種天真的口吻對媽媽說：聽說學校有個同學跟老師在一起。媽媽說：這麼小年紀就這麼騷了。思琪一瞬間決定從此一輩子不說話了。

和房思琪有相同遭遇的另一個女學生曉奇，勇敢地講出事實，卻遭遇了一場網路暴力：

所以你拿了他多少錢

當補習班老師真爽

第三者去死

可憐的是師母

曉奇每看一條回復，都覺得自己又被殺了一刀，同時不被自己的父母理解，認為她破壞了別人的家庭。

連那個誘姦了她們的老師都覺得：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女孩自己的錯，連女孩本身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

後來為了讓曉奇閉嘴，李國華性虐待了房思琪並拍下裸照，恐嚇了曉奇。兩個女生，一個走在即將變瘋的路上，一個徹底地瘋了。

這根本就是林奕含真實人生的複製。

她在臉書上描寫過另一段性騷擾的經歷，得到的回應是：你太敏感了，你太神經了。

人們對於他人所經歷的痛苦永遠沒有想像力，且輕描淡寫，反反覆復只有一句：你要看得遠一點，和自己和解。

但有些痛苦，也許根本無法和解。

面對別人的不理解，林奕含憤怒、絕望、無力地這樣吶喊：

不要跟我講你要看遠一點，你要放下，你要站高一點看，從長遠歷史來看，也許可以改變，但我所知的就是，已經瘋了的人，不會變成不瘋，已經插入的不會被抽出來，我所知的就是這樣，我非常痛苦非常生氣，已經吃進去的葯不會被洗出來。

她在採訪里說：不要看完這個小說，然後慶幸還好只是小說。我希望大家能和思琪同情共感。你感受到的痛苦都是真實的。

她用自己的死，撕開了一個血肉模糊的世界，她的小說完全不套路，寫到最後依然是墮落的，沒有給房思琪一個低到塵埃開出花的結局，也沒有給讀者任何希望讓他們去相信，人是可以戰勝痛苦的。

相反，她彷彿始終在表現那種痛苦，用一種工筆細描的手法，將世界的瘡口面渲染地不忍直視。

但，那都是真實的。

林奕含的經歷以及結局，讓我突然意識到，從前我們過度宣揚美好而迴避灰暗，也許某種程度上有失偏頗。

我得承認，這是世界有其美好的一面，但我也必須說，這個世界有其陰暗的一面。

我們多年以來接受到的教育都是：王子和公主必定會在一起，正義終將戰勝邪惡，世界最終會是一個大團圓的結局。

這種強大的暗示，讓我們漸漸忽略了黑暗的力量，不自覺進入傻白甜的腦迴路，認為人性皆光明，於是當世界的另一面反轉，我們敗得措手不及。

如果是在價值觀已然成熟，足以抵抗變數的成年遭遇不幸，尚有餘地。但如果是像林奕含這樣，帶著最澄澈的真善美的眼光去打量世界，卻突然發現世界是個大謊言，那麼，價值觀的轟然坍塌所帶來的必然是毀滅。

林奕含說：思琪註定終將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那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柔情。

說的何嘗不是自己。

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善意，認為那是曹衣帶水，吳帶當風，一切如夢似幻。

假使，她的心中有一點點粗糲，有一點點雜質，早已打好腹稿，對世界的陰暗面有過預先演習，那麼她會有一個緩衝，把命運加諸於她的不幸，打磨平整，不至於切割她，傷害她，那麼她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我想對所有人說：不要刻意誇張堅強、善良、忍耐這些美好的品質，同時貶抑暴力、仇恨、痛苦這些陰暗面的力量。

因為拼湊一顆心，比拼湊一灘水還難，世界的陰暗面和美好面，是一樣大小的。世界不應該成為粉飾太平的樣子，所謂教養也不是受苦的人該閉嘴，所謂善良也不是一味去寬恕。

犯罪不需要原諒，只需要制裁。

只有當我們真正意識到罪惡的力量，我們才能變得更美好，而不是洗腦自己，世界和平。

以前我總以為，愛是罪惡的消弭，現在我要說：愛不是用來抵禦罪惡的，愛是用來饋贈給真善美的。教養不是在遭遇不公時學會閉嘴，而是敢於反擊。

真正殺死林奕含的，不僅僅是性侵，還有思想上的強暴，以及對真善美的近乎執拗的信仰，辜負她的不是文學，恰恰是真善美。

房思琪在給伊紋的信里說：

我寧願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能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和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麼庸俗。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

——摘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伊紋後來說：

你可以把一切寫下來，但寫不是為了救贖，不是升華，不是凈化。不是你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如果你永遠感到憤怒，那不是你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富同埋心，什麼人都有點理由，連姦汙別人的人都有心理學、社會學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姦汙是不霊要理由的。你有選擇一一像人們常常講的那些動詞一一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來……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記著，不是你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你可以寫一本生氣的書，你想想，能看到你的書的人是多麼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摘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這段寫在小說最後的話，我想正是林奕含想要告訴每一個讀者的。

請讓每一個正在成長的女孩用她們的眼公公正正、清清楚楚去看世界。不要誇大美，不要隱藏惡。

她有權利選擇死，選擇放不下，也可以選擇鳳凰涅槃，最終渡過那段噩夢。但她沒理由感謝那些厄運，每一個正生活在痛苦中的人，都沒有理由去感謝痛苦。

讓人涅槃或重生的，從來不是痛苦，而是自己，事實上，痛苦只有毀滅的作用。

不要遺憾那些像林奕含這樣的女孩最終沒能挺過去，我們需要遺憾的是這世上竟然有如此陰暗的人性。不要譴責所有淹沒在痛苦裡的哪怕不夠堅韌的人，我們需要譴責的明明是痛苦本身。

什麼時候世界變成了這樣？我們對好人苛刻，對好人的任何品質都要用到放大鏡。卻對壞人視而不見、輕易寬恕。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當好的被當成壞的，偽善的被當成道德的，被侮辱的反過來對施暴者表示歉意的時候，這個世界的某種體系正在坍塌。

小說里的房思琪在被老師強暴後，怯弱地說：對不起。電影《素媛》里，那個被性侵的幼童說：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她們對真善美的信念，以及長期被教導出來的對性的禁忌，讓她們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歉意。

而我只想說：親愛的，你們沒錯。正像被家暴的伊紋對思琪說的那樣：我們不要說對不起了，該說對不起的不是我們。

這個世界的所有暴力，不是施暴者一個人完成的，是整個世界一起充當了劊子手。世界沒有嚴懲罪惡，社會缺乏對善的保護。孟子曾說：無羞恥之心，非人也。

但請不要把羞恥心的標尺用于衡量心存善意的人，不要讓我們的輿論把那些被傷害的女孩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另外，也希望所有身為父母的人，不要對性避而不談，身體和性本身都並不羞恥，每個人的身體都值得被尊重。如果不是我們對性的禁忌感太過強烈，那麼有些痛苦其實一開始就不會發生。

但願林奕含的人生，會讓世界少一點像房思琪這樣的悲劇。

愛，是一個很美的詞。

林奕含的人生本應該像那些年大雨過後的清清爽爽，有男孩子在校門口給她遞飲料，飲料袋裡夾著小紙條……告白之後可以牽手，草地上的食指試探食指，被紅色跑道圍起來的綠色操場就是一個宇宙。牽手之後可以接吻，在巷子里踮起腳尖……

而不是，她被剝光了衣服，剝掉了自尊，還要說一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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