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武俠電影中的斷臂情結

文/武俠小王子

獨臂刀

1959年伊始，一代武俠宗師金庸先生開啟「射鵰三部曲」《神鵰俠侶》的創作，至1961年3年時間大作乃成，金庸江湖裡又多一對最痴情的伴侶；比起至死不渝的愛戀，神鵰楊大俠身體上的殘缺未免給同生共死的美好添了些許小遺憾。

雨夜郭芙斷楊過的段落或已成為主打浪漫主義基調的武俠經典中血腥味最濃的篇章，衝擊力十足、畫面感極強的悲劇渲染無不讓所有讀者心頭一振，不能自已。在恨罷郭芙之外，一位飄忽不定、遊戲人間的獨臂大俠也由此誕生；或許楊過的黯然銷魂沖淡了斷臂下的殘血，但關於神鵰獨臂的傳說一直無限擴散，直至成為六七十年代香港武俠電影主打的門面。

《神鵰俠侶》的浪漫主義情懷深讓人感動

在新老武俠文學共交織的60年代港城，粵語殘片和武俠電影的舊江湖也因文學上的實質性變革而被迅速打破。60年代中後期，香江獨缺的男兒血性在《獨臂刀》身上得到彌補，1967年張徹大作《獨臂刀》的問世，改變了老派依存的影像世界，曾被《火燒紅蓮寺》列和《如來神掌》系列類京劇小生熏陶多年的武俠粉絲因獨臂俠王羽的斷刀大為震驚。陽氣十足的快意江湖也由「百萬電影」解封，真實凌厲的俠客異世界也由此開啟。比起原著《神鵰俠侶》，由倪匡改編的《獨臂刀》則更為慘淡和悲情；至死方休的英雄氣概為張氏映畫風格奠定了主基調。在《獨臂刀》中，俠士和惡人間沒有妥協和屈服，仇恨的種子只要一種下，必定開花結果；你死我活，至死方休。

《獨臂刀》的故事來源正是金庸先生的《神鵰俠侶》

新獨臂刀

相對《獨臂刀》票房飄紅，文化上的成功輸出讓本不缺經典的香港影史又多了位獨當一面的另類俠客，在熒幕上熠熠生輝，持久溫熱。王羽也憑電影一飛衝天，化身殘缺的形象代言人，充當著金庸世界外、熒幕方圓內的獨臂大俠。69年的張徹續作《獨臂刀王》借前作之餘威，把王羽之精湛武技進一步具體化，並以更全面、更細緻的方式呈現出來。在戲劇衝突遠不比前作的情況下，武打設計卻令人驚喜非凡，在龍虎武師迅速上位的60年代末，一次電影武術革命也在《獨臂刀王》中融合質變，尤以反角山寨八大王的武器設計之精巧、正邪技法對決之巧妙為後進武俠片提供了優秀藍本。

劉家良師傅成為獨臂刀王的主要對手之一

在王羽大哥的第一代獨臂刀傳人方興未艾之際，遊俠浪子姜大衛的《新獨臂刀》為張徹熱血江湖又添了一把柴火。《新獨》已基本擺脫了老獨臂刀的陰影，情節另起爐灶；比起前作，1971年《新獨》中展現的精氣神兒更為凝練厚重，在一氣呵成的調度下，慘烈殘酷、冷峻肅殺的復仇江湖迎面襲來，弔橋上三刀流與三節棍的終極對決已成為武俠影史中無法磨滅的經典段落。

即使《獨臂刀》的火焰在70年代初的香港尚有餘溫，王羽早已讓方剛俠的名聲響徹整個美麗島；因在台灣的成功推廣，比起大片場運作的邵氏香港反而更有人氣，跟拍之風接踵而來。《女獨臂刀》1970年在台灣上映，由顏值擔當張清清主演。《女獨臂刀》融合了邵氏女俠《金燕子》的靈動與《獨臂刀》的隱忍，並增添了台灣本土的美學處理方式；這部本名不見經傳的武俠片反因雜燴亂燉變得剛柔並濟、如似鬼神。獨臂女俠的出現或印證斷臂維納斯之隱喻，臂膀缺失讓未知命運變得神秘莫測，隱忍之心讓武功技藝變得不可限量，斷臂之痛讓復仇之心變得比海更深。

電影《女獨臂刀》情節尚可，無奈打鬥拙劣。

獨臂雙雄

獨臂情結所帶來持續效應並沒有隨王羽離開邵氏而終結，1971年王先生轉投嘉禾後，與東寶聯合攝製的武士片《獨臂刀大戰座頭市》更讓中原武林的俠客傳奇名揚海外，成為與日本盲俠抗衡的強大原力，獨臂刀與盲俠的對決亦開啟了異次元世界雙雄互斗的先河。王羽的短小兇險與勝新太郎的快准致命，互相輝映，共同擦出了刀光劍影的火花。與座頭市的互毆讓港台製片商似乎看到了雙雄並存的無限商機，獨臂刀王成為了跨越時空、穿梭宇宙的存在，既然有王、姜兩位優質俠客先後斷了個臂，何不讓他們同現畫框、兩全其美，好事成雙。

為充分照顧兩國觀眾，《獨臂刀大戰座頭市》有兩個不同結局的版本

王羽與姜大衛聯袂主演的《獨臂雙雄》於1976年台灣問世。片中兩代獨臂俠一見如故，基情滿滿；在古龍式情節的引導下，引人入勝、環環相扣的故事編排給平淡如水的兇殺案起了層層波瀾，原以為在香港耗盡才華的王羽、姜大衛、羅烈、張翼等影星反因《獨臂雙雄》煥發別樣之熒幕光芒。

王羽的冷酷獨臂刀與姜大衛的浪子獨臂刀一靜一動、相得益彰，共同打造出二人演藝生涯中出乎意料之佳作。

然1977年的《獨臂俠大戰獨臂俠》卻不如前作如意順暢，質量同樣一落千丈。王羽與另一毫無關聯的獨臂拳王劉家榮被生硬地塞到了同一部影片中，兩位高手看似即展開一場獨臂大對決，但二位卻在各自時間線中偏離主題、各行其是，毫無關聯的情節給電影造成了巨大的割裂感。關於獨臂刀的過度消費也在此電影中顯現，由王羽而起，由王羽而終。今天回顧70年代台灣武俠片，可以發現與香港功夫片在武打設計上的日漸淪落的差距，龍虎武師培養的鬆懈致武術美學被唐佳、劉家良等人越甩越遠，觀賞性的落差加劇了票房的衰敗，票房的衰敗也促使了武俠片不景氣的惡性循環。加上上映片源的模糊與低畫質，曾與邵氏公司互為瑜亮的「寶島新武俠電影」在80年代後慢慢被時代埋沒。

獨臂拳王

對獨臂刀的致敬之情或許遠不止本源系列，關於獨了個臂的傳說再次被改編套用，此次王羽化身為拋掉兵器的獨臂拳王，僅靠一隻臂膀殺敗天下醜惡。因獨臂刀版權與邵逸夫的口水官司讓嘉禾吃了不少冤屈後，1972年王羽自導自演的《獨臂拳王》把背景設在了民初，打鬥依然沿襲舊《獨臂刀》一脈，殘酷的場面、至死方休的拼搏死斗讓久違的番茄醬再度在武俠電影間翻騰，電影在台灣的順利賣座帶給了大哥自導自演、持續擔當獨臂拳王的信念，那位橫立於天地間的獨臂俠彷彿又回來了。

1975年，王羽順勢插入武俠名作《獨臂拳王大破血滴子》，正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片中人物招式之怪異、Cult風之濃郁已開創同類電影之先河，在獨臂系列中已屬超常規存在。後現代主義的片花、擅長縮骨功的阿三、殺人於無形的血滴子讓《獨血》的氣質卓爾不凡，鶴立雞群的存在於當年波瀾不驚的台灣武俠片市場中驚艷了一回又一回。即便40年後今天，此部融合式神婆電影依舊是西方功夫片愛好者和Cult功夫迷們的心頭好，並成功入選Total Film影史最偉大功夫片Top 50。

《獨臂拳王大破血滴子》的國際化路線昭然若揭

關於王羽的獨臂傳說經歷了張飛打岳飛一番鬧劇般解構後，1979年的《獨臂拳王勇戰楚門九子》又把古龍一眾大俠戲謔個遍；意想不到的是，此片導演卻是舊派傳統武俠的老司機徐增宏。

獨臂拳王留一手追兇之路上依次打敗了陸小鳳、孟星魂、李尋歡、蕭十一郎、謝曉峰、楚留香等古龍群俠，惡搞之風前所未有，而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在同類武俠喜劇中顯得格外亮眼，王羽冷酷的氣質配上不著邊際的情節讓這部稀里嘩啦的電影看上去憨厚、勇敢且可愛無畏，為80年代惡搞武俠喜劇《貓頭鷹》開了先河。

70年代末《楚門九子》的完結，也宣告了王羽和姜大衛獨臂雙俠時代的徹底終結。獨臂系列電影大IP已耗盡了所有能被挖掘的潛能，樂此不疲的改編和續寫已讓這位殘而不缺的俠客油盡燈枯，而後獨臂刀在江湖中的多年沉寂或已理所當然。直至李仁港和徐克90年代中期翻拍電影的分別出世，才揭開了塵封許久的武俠往事。

迷走江湖

老港片粉絲李仁港對《獨臂刀》情有獨鍾，當然對港影的回溯永遠無法迴避《獨臂刀》。1994年上映的《獨臂刀之情》在27年後讓往日經典重見天日，尤以片名的取向更見對原作致敬的滔滔江水連綿不絕之情；加之老戲骨尊叔的加盟更增添了幾分情懷籌碼。

相對於張徹的陽剛美學構建，李仁港的新獨臂刀淡化了門派復仇引起的戲劇衝突，搭建在民初的故事構架把諸多時光消遣寄託於兒女情長，不流暢的剪輯讓打鬥變得欲言又止、不瘟不火。別具一格的光影調配仿似能讓人感覺到張徹遺留的陣陣殺氣，無奈幾欲蓬勃的雄性荷爾蒙因三大主角日漸衰老的容顏而被放置一旁，《獨臂刀》久違的獨門凌厲殺氣直到次年徐克的《刀》中才顯露鋒芒。

《94獨臂刀之情》的光影布局獨具特色

曾被譽為李連杰接班人的趙文卓在徐克的《刀》中被徹底改造成一位為斬仇敵、心如烈火的斷刀、斷臂、殘刀譜的怪俠客—定安。《刀》由內而外的狠勁是喜愛天馬行空徐老怪以往任何電影所不曾見到的，黑白顛倒的江湖、截肢斷臂的頻現、現實主義的表徵及黃沙飛揚的悲壯無限擴大了一個秩序混亂江湖的顛覆感和失控感。在人性缺失、獸性橫流的武俠世界中，人與人的殘酷獵殺成為生存最有利之矛；在定安與飛龍的決戰橋段中，老怪通過快速機位捕捉帶來的視覺衝擊力可謂心狠手辣、招招致命，正如利刀割面、寸寸入骨。《刀》除了繼承老派武俠片兇狠慘烈之外，東方西部片的特質也恰當融入其中，以進一步烘托出中國古典俠客悲劇之情懷；如果說《94獨臂刀》得張徹之形，那麼《刀》則得張徹之髓，其決絕之心今天看罷依舊駭然。

《刀》的絕戰拚鬥慘烈可謂驚天動地，愁雲暗淡

無奈對獨臂刀的致敬卻正處在港片衰落的90年代中期，兩位名導之作在票房上折戟沉沙後，經典的翻拍再次被擱淺於沙灘多年；可江湖上關於獨臂刀的傳說依舊不絕於耳、延綿不斷。

2011年陳可辛的電影《武俠》對斷臂情結重新打磨錘鍊了一番，請出了王羽老先生出山助，薪火相傳正式由老前輩接棒中生代名俠甄子丹。

而甄子丹片尾壯士斷腕之瞬間，更似香港武俠電影的血性回歸，沿著45年前鋪就的陽剛之路大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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