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岫煙的人生中沒有妙玉

作者 笙歌拂衣

寶玉生日，林黛玉抽到的花簽是芙蓉花。初讀紅樓的人，多一廂情願地認為，這芙蓉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但淤泥真和黛玉沒多大關係。黛玉的原生家庭極好，父母都是清貴之人，不僅視她為掌上明珠，還教育得法。後來寄居賈府，承歡賈母膝下，跟著方正的賈政過活，平時又有三春、寶玉這些文雅的人朝夕相伴。

黛玉的美好，並不是生於淤泥中的美好。

但《紅樓夢》中真有出淤泥出而不染的好女兒，她就是邢岫煙。

邢岫煙是邢夫人的親侄女。邢夫人的人品實在不敢讓人恭維。王熙鳳說她剛愎自用，愚蠢倔強，貪婪吝嗇。邢夫人幹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一是為了討好她的相公賈赦，明知婆婆賈母離不開鴛鴦，偏不聽兒媳婦王熙鳳的勸說，厚著臉皮去討要。方法又不對，遭到鴛鴦地強硬回絕。這事驚動了上上下下，賈母震怒，不僅面子掉光，還從此被賈母冷淡。另一件事是幕後導演了抄檢大觀園：邢夫人聽信下人挑拔，將賈母的冷淡歸罪為王夫人和王熙鳳，派出心腹王善保家的，極力攛掇著追查綉春囊的主人，看似為整風頓紀，實則想捏王夫人王熙鳳的錯兒。最終導致大觀園慘遭「血洗」，而邢夫人也被打臉——因為只查出迎春的大丫頭司棋有風化問題，而迎春是賈赦的女兒，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真應了天報好還的俗語。

邢夫人不得人心，下人們對她的親侄女自然熱情不起來——「那些媽媽丫頭，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裡不尖的？」邢岫煙倒經常得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錢不夠時，就只好典當衣服換錢。這日子，混得連怡紅院的三等丫頭芳官、春燕都不如。都說賈環在賈府慘，和岫煙比，他一隻腳在天堂里。

邢夫人對下人的心術厲害不會不知，她是否會對親侄女岫煙照顧有加呢。總在冷靜打量一切的寶釵總結道：「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這就是岫煙在賈府的日子。

《紅樓夢》中那些特別出色的姑娘，都有一個知書達禮、珍愛女兒的父親，比如黛玉、寶釵、探春、元春、妙玉。邢岫煙的父母邢忠夫婦卻很不堪，「別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於女兒分中平常」。

家有酒鬼，那日子絕舒心不到哪去。濫飲無度會不會賒酒欠帳？喝多了會不會回家耍冷暴力？更可怕的是，長此以往，他們只以吃酒為要，無心建設家庭，出得多進得少，漸漸就淪落到要依靠他人的地步。

吃喝嫖賭久了，性子自然改變，對子女的呵護教育便也會無以為繼起來。於是邢忠夫婦「於女兒分中平常」，對岫煙不疼不愛。王熙鳳憐愛岫煙，特批給她每月二兩銀子，邢夫人知道後就叫岫煙拿一兩給父母，這當父母的真就接過去，毫無羞慚地用了。天冷了，別人換厚的，岫煙反當了綿衣，換上更薄的夾衣。這事，有錢的姑媽和親生的父親都當沒看見，反是寶釵發現並幫她解決了。攤上這樣的家庭，悲傷成河。換作趙姨娘，那眼淚和抱怨絕對是黃河之水天上來，萬里滔滔永不休。

龍生龍，鳳生鳳，生個老鼠打地洞。三歲看二十，七歲看到老。這些俗語都在說明原生家庭的重要性。先天的基因、父母的榜樣和關愛、家庭的陶冶、嬰幼時期受的教育，一起決定著人的一生。按說岫煙該長成尤二姐的樣子，美麗非凡，在少不更事時，經不住誘惑，淪為豪門親戚的玩物。

但邢岫煙卻出淤泥而不染，長得格外美好。「玉潔煙輕一片深，飄然出岫本無心」，邢岫煙的人就如她的名字一樣，充滿了詩情畫意。寶玉贊她言行舉止超然有若「野鶴閑雲」；王熙鳳覺得她「溫厚可疼」，見她沒雪天的冬衣，就送她名貴的大紅猩猩氈。薛寶釵因她「為人雅重」，每每暗中接濟，為她贖回冬衣，為她排憂解難。

岫煙不僅言談舉止像真正的名門閨秀，她還讀書識字，見識高人一等。更叫人拍案驚奇的是，她會作詩。

別小看了作詩。香菱美得令馮淵送命，令薛蟠犯法，再加上言行舉止很有大家閨秀的范兒，薛家賈家見了她無不點贊。慈姨媽更不肯虧待她，擺酒請客，明媒正道地將她納為薛蟠的妾。但香菱不會作詩，寶玉和姑娘們便背後嘆惜「這麼個人，竟然俗了」。可見，會寫詩有多重要，女子學詩這事有多不容易，如果會寫詩，又多讓人刮目相看。

岫煙到賈府沒幾天，海棠詩社向她和寶琴、香菱、李紋、李綺五位新成員敞開大門。這一社熱鬧非凡，岫煙作了一首七律《詠紅梅花》：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這首七律傳神地將雪中紅梅的淡定、清雅和不屈描摹了出來，從中可見梅花的風骨，也可見岫煙的人生態度。詩意雖不如寶琴，卻多了幾分禪味和哲思。尤其是「沖寒先已笑東風」、「濃淡由他冰雪中」兩句，驚警奇絕，直擊讀者心扉。相信那些正在逆襲路上艱難跋涉的人，能從中獲得強烈的共鳴。

此詩的氣質和邢岫煙高度吻合。

《詠紅梅花》寫於一夜大雪紛飛之後。這天姑娘們都打扮了起來，雪地成了頂級時裝秀場，各式皮毛錦緞一一登台，鶴氅、大紅猩猩氈、羽毛緞斗篷，還有寶琴那好看到爆表的鳧靨裘，有湘雲酷勁十足的男性打扮。各人站在潔白的雪地里，好不鮮亮美麗。

邢岫煙卻只有家常的舊衣，並無避雪之衣，對照之下，更顯寒酸。

貧寒乍見富貴，多半心理不平衡。要麼怪父母怪命運，各種委屈和憤怒，在人前強出風頭、倨傲自負。又或者，自尊心碎了一地，畏手畏腳，各種自卑和怯弱。但岫煙落落大方，和大家一起熱鬧，一起作詩，不卑不怨。岫煙的風度和詩才被大家看在眼裡，欣賞之餘，便是加倍疼惜和尊重。這才有賈寶玉、探春諸位的高看，有薛寶釵、王熙鳳、平兒等人悄悄地援手，有湘雲擄起袖子替她打抱不平的小插曲。

不靠打苦情牌博取人類天然的同情心，而是憑自身的為人、才華、氣質，贏得他人發自內心的欣賞和敬重。這樣美好的邢岫煙，與她那原生家庭也反差太大了。那岫煙的美好來自哪裡呢？都來自妙玉：

（寶玉）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裡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他在蟠香寺修鍊，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裡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裡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來有本而來。」

然後，邢岫煙又解釋了妙玉為何自稱「檻外人」 。妙玉常說，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好，所以妙玉他自稱「檻外之人」。妙玉還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自稱為「畸人」。

妙玉這些話，放在文藝批評的角度，可說是偏激狂妄。但妙玉從小帶髮修行，天份又高，十幾歲的人能跟著師傅研究考察貝葉經文，其學問之深已非常人能及。她挑選喜愛的詩句，已完全跳出十幾歲少女的局限與視角，更多是對命運對人生的思考和領悟。「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句詩的確很平常，沒啥藝術性可言，卻直擊死亡和生命的本質。如王夫之所說，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綉帳，包括權勢富貴，身之所歷，目之所見，俱是鐵門檻。它們，最終都會被一個土饅頭消解。妙玉的這些道理，常講給命運不濟卻有慧心的岫煙聽，講多了，很多東西就悄悄潛入她的靈魂，閑雲野鶴般的超然也就在岫煙身上生了根。

香菱如何蛻變為才女，眾人是看到了，但岫煙的美好卻又來自哪裡呢，這大約是寶玉和眾人共同的疑惑。故寶玉聽了，有如聽了一個焦雷一般。

一顆大樹的種子，基因再好，如果沒有陽光、土壤、溫度，這顆種子再強大再努力，也不會長成參天大樹。

不要再批評妙玉的孤傲潔癖，不要再責難妙玉的等級觀念。這位從小多病不得不帶髮修行的姑娘，這位最宅最不好接近的少女，曾在備受父母師傅寵愛、高不可攀時，連續十年做著一件最接地氣的事：充當一位貧女的陽光、土壤和春風，作她的朋友和老師，和她作伴玩耍，教她讀書識字，品茶作詩，和她講談文章、評說莊子……可能還有佛法參禪，見習貴族家的各種習慣禮儀等等。如此，一個酒糟不堪人的女兒才蛻變成「知書達禮」，「為人雅重」，令人疼愛的好姑娘。

父母給我們肉體的生命，而靈魂的空杯，卻並不一定是父母斟滿。或許如岫煙自謙的那樣，妙玉未必真心重她，但岫煙美好的第二生命的確是妙玉給的。

當岫煙妙玉在大觀園再度相逢，二人「舊情未忘，更勝當日」。曹雪芹呈現世間幻象，總愛成雙成對展現，讓讀者看清其中的是非曲直、貴賤雅俗。賈雨村與沙彌多年後異地重逢，沙彌想巴結得到重用，雨村卻怕他爆料自己貧賤的過去。二人重逢沒有欣喜，只有防範和算計，最終，沙彌被雨村算計，千里發配。什麼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看看岫煙妙玉就知道了。

讀書改變人的命運。尤二姐成了賈璉不得見人的外室，岫煙卻因為「端雅穩重」，大得薛姨媽歡心，也不管未來親家的不堪，就想把岫煙變成她的兒媳婦。薛蟠卻不成器，薛姨媽猶豫了，生怕糟蹋了她。一個人好到讓人超越了佔有之心，只是珍惜，替她的人生長遠地打算，岫煙由內而外的美，真是好到無以復加。捨不得岫煙，薛姨媽想起親侄子薛蝌未娶，遂為他向邢家求親。

賈寶玉見過薛蝌，說他真像寶釵的同胞兄弟，可見是位才貌雙全的謙謙君子。既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家便都十分熱心。王熙鳳出謀劃策，賈母硬為保媒，終於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緣。岫煙的命運被徹底改寫。

一個人，從沒有傷害過誰，只是因為修行確要關門閉戶少與人交接，只是從小多病有常人難及的潔癖，但她讓另一個生命無比美好，受人敬重喜愛，人生從此走出逼仄，受到命運和親朋的雙重眷顧。

妙玉，是當得起菩薩的。岫煙，是當得起出水芙蓉的。

本文於2017年3月14日發表在「一夢在紅樓」訂閱號， 該訂閱號二維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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