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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林:羅神父街的愛情故事

周成林:羅神父街的愛情故事



文 | 周成林


▍一


約會只能在外面。澳門北區黑沙環勝意樓的大陸勞工宿舍,六層頂樓,殘舊燠熱,兩房一廳住了六個人。我和肥仔住最小一間,大約十平米,擺了一張雙層鋼架床;不在床上,兩人幾乎轉不過身。

然而盡量收拾乾淨,包括床對面那個兩屜矮櫃。有晚,從樓下街邊的垃圾桶旁,我和肥仔把它抬上六樓。打開抽屜,很多蟑螂,黃褐瘦小,像有些廣東人;用開水淋,噴殺蟲劑,上面一層我裝書刊,下面一層肥仔放衣服。


物以類聚,老羅他們幾個住的房間大些,但也髒亂。共用的客廳、廚房和廁所,地上鋪的小格瓷磚到處黑污,洗碗池堵了半盆浮著菜渣的油水,馬桶一層黃垢,二手冰箱是蟑螂溫室:沒人想管,管了也沒用,自掃門前雪吧。


肥仔也是省城人,小我五六歲,也在工程師室。他是助理工程師,我是主管植叔的助理,成天翻譯香港總部「撲街」經理(即Project Manager,撲街是粵語罵人的話,跟project讀音相近,這是公司本地同事的刻薄語)轉過來的英文傳真:歐美客戶產品要求,工藝流程,技術規格。植叔不多言笑,沒到五十歲,廣州新移民,定居澳門十多年,不會英語。狹長的工程師室,植叔坐在最裡頭靠窗,我坐他前面(雖然慢慢成了大老闆Eric的文字秘書,這個位置我還是坐了好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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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澳門,過了短暫的工廠實習期,從樓上工場「空降」寫字樓,這是我在公司的第一個落腳處。鐵質的寫字檯漆成暗白色,桌上沒電話。從Eric另一個秘書敏思那裡(她是澳門人,齊耳短髮像婦女主任,眼鏡常常滑下鼻樑,是個老姑娘),我領了一支圓珠筆,一疊A4白紙,一本筆記簿,一瓶塗改液,一個文件打孔機,幾張塑料文件夾。做文員,需要的東西不是太多。


我感覺植叔不太喜歡我,但有Eric罩著,對我還客氣。每天,不像助理,更像勞動改造的犯人,我坐他前面,總覺一雙獄卒的眼睛盯著後背。他不吭聲,我也不敢吭聲。植叔和其他主管或本地職員閑下來,可以看看《東方日報》和《澳門日報》,聊聊馬經和六合彩,我和肥仔幾個大陸勞工,只能小老鼠一樣埋首文件,沒事也得裝著很忙。


除了大陸勞工低人一等,這也是「公司文化」。然而,常居香港的Eric只要來澳門,不論本地人還是大陸人,寫字樓誰也不敢看報紙或閑聊,大家都忙,或假裝忙。Eric一旦出去拜訪殖民地高官、駐澳的中方要員或本地工商名流,幾個高級職員就會去跟老姑娘敏思打聽:「老細幾時返香港?」敏思鼓起眼睛,從滑下鼻樑的眼鏡上方瞪著你:「暫時唔知。」也有皆大歡喜的答覆,像送瘟神:「下午就返香港。」只是,剛到工程師室那幾個月,不管老細在不在,我都像蹲監獄。


後來我知道,植叔更願意QC部(品管部)那個廈門妹來做助理。她跟肥仔差不多年紀,比我們這幫四川佬先來幾年,掛著職員廠牌(我的廠牌還是長工),不怎麼正眼看我們。她不漂亮,但耐看,長相有點東南亞,不怎麼化妝,一肩長發略微蓬鬆,額頭有點啵兒。肥仔說她有個男友從廈門去了菲律賓,她遲早也得移民;菲律賓不算好選擇,但也是移民。廈門妹的粵語講得很好,偶爾會來工程師室,跟植叔聊聊工作什麼的,順帶也跟另一個廈門勞工阿松說幾句閩南話;阿松是大陸勞工裡面唯一的工程師,跟廈門妹一樣,也是職員。跟我和肥仔不同,阿松偶爾可以翻翻報紙。


我到寫字樓不久,公司接了一個OEM(代工生產)大單,給美國一家公司生產工業用途的防毒面具。Eric在美國拿過工商管理博士,還在美國大學教過書,很看重這單生意;做了十多年玩具廠,這是他口口聲聲本地工業轉型一大突破口。美國客戶來了,總裁,帶著個子不高身軀肥大的項目經理阿Joe和幾個工程師。香港的「撲街」經理Alex也來了,年紀跟植叔差不多,一口流利的港式英語。Eric和「撲街」經理不可能一直陪著美國佬。澳門工廠沒幾個人講英語,接手防毒面具的阿松也說不了兩句。我和廈門妹(原來她會英語)給大家翻譯。然而,粵語還不熟練,技術英語聽得像坐飛機,我更像陪襯或學徒,帶著驚奇和妒意,看著廈門妹跟美國人談笑自如。

美國客戶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靚仔工程師,ABC(America Born Chinese),根本不會講中文。這是有生以來我見過的第一個ABC,膚色五官跟我同種,眼睛也是黑的。我很稀奇,暗暗盯著他看,但又隔了千山萬水。美國佬住在港澳碼頭附近的五星級文華東方酒店,那裡也是Eric每次來澳門的短暫居處。不用說,文華東方也跟北區黑沙環骯髒悶熱的勞工宿舍隔了千山萬水。生產防毒面具的前期準備順利,我跟著植叔等人,去文華東方的義大利餐廳跟阿Joe和ABC他們吃飯;廈門妹也在,和ABC出雙入對,好得有點不尋常,也讓我心羨;來澳門沒多久,我已明白大陸勞工移民無望,除非你嫁一個本地人或鬼佬。


美國佬在澳門大概十來天。他們走後,一切復歸正常。我繼續坐在植叔前面翻譯技術文件和客戶傳真(多半有關防毒面具),對著工程師室唯一的386電腦,抽空熟悉正體字辦公軟體(幸好有拼音輸入,我始終沒學會繁雜的倉頡輸入)。然而,從大陸把我招來澳門的Eric,對我一見鐘意,並非真的讓我只給植叔當助理。再過幾年,澳門就要「回歸」,本地工商名流想在未來政壇有所作為,更看重跟中方的關係。Eric需要一個「價廉物美」的大陸人,熟悉中方那套官式用語,幫他起草跟中方有關的信件和演講稿。我就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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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過了大半年,從工程師室搬到寫字樓大堂,胸前掛上職員廠牌,座位靠近秘書組眼鏡滑下鼻樑的老姑娘敏思,我不再是植叔助理,而是大家公認的Eric的「文膽」了。我的辦公桌有了電話,有了一台專用的486電腦(Internet還沒出現);Eric要我多多了解港澳台和大陸政經動向,上班時間我也可以大翻各類中英報刊了。儘管還跟肥仔他們住在黑沙環的勞工宿舍,我在公司的「地位」,已經超越所有大陸勞工(從工場到寫字樓,公司至少有六七百大陸勞工),超越坐我後面不遠的廈門妹;她也從QC部調到出口部,因為粵語好,英語不錯,主管李生讓她去跑船公司的貨運單和澳葡政府相關部門的文件單據。


大概那時,負責防毒面具的美國中年肥佬阿Joe,帶著兩個工程師和技師又來澳門,上次跟廈門妹出雙入對的ABC靚仔卻沒來。這一次,我在美國佬面前的表現有改觀,但依然不如廈門妹。她的燦爛笑容,她的流利粵語和英語,她的敏捷反應,她的善解人意,讓我像個獃頭獃腦的大陸悶包。


然而,因為工作,我和廈門妹多了接觸。她漸漸不再斜眼看我,反而常跟阿Joe開我玩笑,說起老姑娘敏思姐姐對我很好(雖然我和敏思全無化學反應),說起公司本地職員給我起的綽號:Prime Minister(Eric是港澳幾家工商機構和管理雜誌的執行主席,我負責給他打理文字,就像日理萬機的總理)。


應對客戶的能力不如她,但不知為啥,我沒爭強好勝,而是讓著她,甚至依賴她,暗中欣賞她的能幹。雖然兩個人都心高氣傲,我們似乎不再是彼此一大威脅;同是低人一等的大陸勞工,我們在澳門的苦樂相近,更無身份上的天差地別。再有,勞工宿舍睡我上鋪的肥仔,表面呆萌,很快討得公司幾個高級職員喜愛,跟廈門妹也熟絡起來,常跟她八卦我倆睡前聊些啥,怎麼嘲笑宿舍里老羅他們的邋遢慳吝。聽多了,她覺得有趣:不苟言笑的「總理」(Prime Minister),不僅愛看書,似乎也沒那麼呆板。


阿Joe和另外兩個美國佬要走了,請廈門妹和我吃葡國餐,又去酒吧喝酒,陪著美國佬從香港過來的「撲街」工程師阿琪也跟著去。那晚,我們在文華東方的lounge bar聽菲律賓樂隊唱歌,廈門妹點了Billy Joel的Piano Man;我倆聽的歌原來相近。

那是仲夏夜,正逢葡國一個節日,澳凼大橋海傍有盛大的焰火表演。煙花散盡,我們又去西灣澳督府旁的Sunny Club接著喝。阿Joe興緻高,喘著胖人粗氣,喝著雞尾酒,卷著舌頭,開著「總理」玩笑。廈門妹和我要了一杯加冰的Jack Daniel。靦腆的阿琪幾乎不說話,要麼結結巴巴,像個初出茅廬的大男生。自來澳門,我很少進酒吧了。嘆著Sunny Club飄著酒香的冷氣,聽著jukebox播放的葡國Fado,嗅著一旁廈門妹的縷縷體香,我真的不想回到沒有空調一股汗臭的黑沙環六樓:半夜,鋪了草席的床鋪還燙;凌晨兩三點,對面黃金商場門外的大型垃圾車總是把我吵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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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幾次戀愛,似乎都從借書開始。阿Joe他們走後,廈門妹找我借書借雜誌了(我應該是澳門所有勞工最捨得買書的)。我和她往來更多,確切說,一開始,我和睡我上鋪的肥仔跟她往來更多。然而,三人聚會只能在外面。我們去水坑尾和板樟堂看電影:《七宗罪》和《神父同志》;去高士德路那家茶餐廳吃我們都愛吃的豉椒炒蜆;去葡京酒店玩老虎機;去新口岸逛日資百貨八佰伴;去三盞燈附近的東京唱片行買台灣新出的羅大佑CD。聽我和肥仔老說勝意樓勞工宿舍如何髒亂,廈門妹開玩笑,周末要來「總理」住處看看。我和肥仔當真了,回去商量怎麼招待客人。周末,我倆把自己的房間弄得整整齊齊,一起到佑漢街市採購,做好飯菜,擺在雙層鋼架床前的兩屜矮柜上,等著她來。


但她沒來。肥仔和我又失望又不好意思,周一見到她閉口不提。下了班,我們仍舊聚會,吃飯逛街。我察覺表面呆萌的肥仔有點喜歡她,但也感覺她喜歡的,既不是肥仔也不是我,而是她不時提到的那位ABC靚仔,他倆一直通信和電話。但我還是想跟廈門妹單獨見面,找借口和她又去Sunny Club喝加冰的Jack Daniel,她告訴我她想去美國念書(她的二姐已經嫁到美國),她和ABC怎麼要好。這不出奇,大陸女人總是比大陸男人更容易出去,雖然我內心沮喪。


聖誕快到了。我跟她提到中區俾利喇街的Talker Bar,那是葡國佬和本地鬼佬愛去的小酒吧,我倆都想去看看。周末傍晚,在勝意樓吃完飯,把肥仔搪塞掉(我和肥仔不僅同居一室,亦常出雙入對有如夫妻),我第一次坐上Talker Bar高高的圓凳,等著她來。這一次,她真來了,一件蓋過臀部的紅色寬鬆毛衣,對應一肩蓬鬆長發,有點啵兒的額頭髮亮,薄施脂粉。仍是加了冰的Jack Daniel,仍是jukebox點播的Billy Joel。Talker Bar的客人,我倆是唯一的大陸勞工,然而無人知曉;驕傲加自卑,我們羞於講遭人白眼的普通話,英語粵語混雜。


那晚,她繼續說起ABC靚仔,他們的關係好像出了問題,畢竟隔了千山萬水。她也告訴我,肥仔跟我八卦過的菲律賓男友,她跟他早已分手。這是暗示?還是跟朋友傾訴?似乎都有。不管在哪兒,尤其在這兒,好感加孤獨,讓人彼此靠近,一起喝一杯總比一個人喝一杯好,就像Billy Joel唱的那樣:Yes they『re sharing a drink they call loneliness,but it』s better than drinkin『 alone。夜深了,周圍是喝得微醺的葡國佬。有個鬼妹,身段性感,光頭,很沉醉,隨著jukebox的音樂起舞。我和廈門妹也暈了。接下來,則是俗套:我吻了她,她吻了我。


東搖西晃,手牽手,我倆走在凌晨的澳門街頭,從鬼佬和土生中產居多的中區,走回新移民和大陸勞工聚居的北區。我把她送到靠近關閘的台山屋邨,她在那裡租了單間,房東夫婦是福建新移民。我倆在電梯口擁抱,吻別。她沒邀我進電梯;這個俗套,顯然還不到時候。然後,我慢慢走回不遠的黑沙環,沿途幾幢工業大廈,燈火通明還在加班。勝意樓周遭,市街一股垃圾臭,老鼠在舊樓之間狹窄的巷道遊逛。勞工宿舍又臭又悶,肥仔和老羅他們還在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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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有晚,肥仔跟我們去了Talker Bar。他很開心,似乎蒙在鼓裡。身段性感的光頭鬼妹就在鄰桌吞雲吐霧。肥仔醉眼迷離望著光頭鬼妹,一臉呆萌,或貌似呆萌,把嘴湊到我的耳畔,用省城話悄悄說:「我想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我們依舊喝到凌晨兩點過。這一次,我和肥仔把廈門妹送到台山屋邨的電梯口。跟肥仔一起走回黑沙環,我暗自抱歉,因為肥仔似乎覺得他有機會。但他沒機會,他更不知道,有晚睡到半夜,我突然下樓,跑去對面黃金商場街邊的公用電話亭,給她打電話:「I love you.」


平安夜來了。約會還是只能在外面,只是原因不一樣:不能讓肥仔曉得。Talker Bar已是兩個勞工情侶的約會首選。我和她在jukebox點了好幾遍Elton John的Blue Eyes;我倆不約而同買了這位「樂壇姨媽」新出的情歌專輯。曲終人散,站在台山屋邨的人行高台,一隊報福音的本土天主教徒隱約穿行夜街;或許也是我倆福音?黎明前,露天的耳鬢廝磨中,我竟拉破蕾絲內褲。租她單間的福建新移民一家早已熟睡。踮起腳尖穿越暗黑客廳,門內一側的財神龕泛著微弱紅光。她的房間很小,但有空調,跟勝意樓一樣,也是雙層鐵架床,然而只有一個人睡,除了今晚。在沉默或低語中,喘息,戰慄,英語粵語混雜;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可憐的肥仔。Talker Bar繼續令他陶醉,或是故作呆萌自甘麻醉。那些有份好工作每晚來跟朋友喝一杯的土生葡國佬,那個肥仔想把手放她屁股上的光頭鬼妹,永遠不會也沒興趣知道,好幾次,這三個不時出現的中國人(澳門人?香港人?反正不可能是他們鄙視的大陸勞工),午夜喝完酒,兩男會做護花使者,繼續把一女送回台山屋邨。如同演戲,我和肥仔會跟她電梯口道別。往回走了一半,我會突然跟肥仔說,就像比我後來澳門的另一個四川勞工冷冰冰,跟你說話總是彎彎腰,神經兮兮:「我想再走一會兒。」肥仔也會彎彎腰:「您慢慢走。」然後,她會在樓下等我折回,我倆會一起進電梯,踮起腳尖穿越暗黑客廳,回到她有空調的房間。等天快亮,我會再度踮起腳尖,穿越無人的客廳,穿過街邊粥面檔熱騰騰的霧氣,像個心虛的偷歡者,回到黑沙環。


這樣的遊戲難以持久,雖然樂天的肥仔已經認命,習慣了三番五次我的夜半蒸發。有天一大早,福建佬夫婦和女兒在客廳喧嚷。穿越不再可能。她把我反鎖在沒有洗手間的房內,到了公司讓肥仔代我告病(肥仔終於成了同謀)。困在斗室,聽著客廳里鳥語一般的福建鄉下話,就著塑料水樽小便(幸好沒有更大危急),我在中午「脫險」。


那一陣子,我曾懼怕的植叔已經另謀高就,負責防毒面具的阿松也回了大陸。跟廈門妹上床前,因為黑沙環勝意樓住得實在難受(到了漫長夏天,夜裡更像火爐),也因留在澳門改變身份的前景暗淡,我寫了一封辭呈;Eric不願我走,讓廠長劉生再三勸說,給我加了薪,還說只要將來老細有所作為,我自然也有光明前景。光明前景有點遠,然而廈門妹也許就是意料之外的一大前景?雖然留下來也沒出路,但在這個即將「回歸」的殖民小城,暫時逃離我倆厭憎的另一片大陸,我們都想好好享受這段不期而至的二人時光;時空錯位,又有愛情,我們的短期憂慮其實不多。


為了不用每次都在外面約會,為了不再穿越「危機四伏」的客廳,只得另覓住處。臭烘烘亂糟糟的北區我們受夠了,滿街的本地和大陸打工妹打工仔,隨時有警察或便衣街頭查證(即使你有勞工證,他們看你的神情也讓人受不了)。在葡京酒店附近的南灣租房不現實,在土生葡國佬和本地中產居多的中區租房,稍微像樣的,光靠我倆薪水只會捉襟見肘。看來看去,中區雅廉坊街盡頭,靠近買菜方便的紅街市,離Talker Bar近,去公司只要十來分鐘路程,正好是北區和中區之間的「灰色地帶」,一棟五六層舊樓,二樓一隅隔成幾個狹窄單間,公用廚房在過道頂端,一個四五平米的死角。這條小街不長,沒啥商店,白天也很清靜,許是街對面有家天主教聖心女中,街名很好聽:羅神父街。


拖著行李箱,告別肥仔,告別空下來的半張雙層鋼架床,告別我和肥仔從街邊垃圾桶旁抬上來的那箇舊兩屜櫃,我從黑沙環搬到羅神父街。房間真的很小,十來平米,陳舊的日產窗式空調嵌入釘死的鐵窗,窗玻璃刷成暗綠,塗料不勻,室內很暗,空氣潮悶。一張大床和靠牆的衣櫃兼電視冰箱櫃佔了大部分空間,廁所和淋浴則像鴿子籠里的鴿子籠。我和她都懷疑這裡曾是港澳特色的「別墅」,不知多少舞女和恩客出入,在那張大床上翻雲覆雨。然而這裡暫時屬於我倆。因為借錢來澳門做勞工,我還在欠債。羅神父街最初的按金租金是她出的。但是會好的,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除了從小跟著祖母長大,這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跟年輕女人同居;羅神父街,也是有生以來我的第一個家:陌生又熟悉,局促又自然。你把自己的里外呈現給對方,反之亦然。從小到大,你覺得自己總算有了一個比較正常的私人空間,哪怕是在一個不正常也不長久的環境;第一次跟愛你的女人一起生活,你也愛她,會有一種虛幻而實在的安全感,彷彿可以永遠,可以互為命根。你用英文給她寫了一封短柬,把她譬為讓你渴望的oasis;她也用英文回你,darling you are my life。夜深,她在鴿子籠里沖涼,你靠在床頭聽羅大佑那首《家II》,你會聽得落淚:


每一次牽你的手,總是不敢看你的雙眼

轉開我暈眩的頭,是張不能不瀟洒的臉


給我個溫暖的家庭,給我個燃燒的愛情


讓我這出門的背影,有個找到了家的心情


然而日常生活,「愚蠢」卻得用心。我去高士德大馬路的惠康超市買了一本真皮的「行政人員」記事簿送她。而她有晚,住到羅神父街不過幾天,突然讓我換上一套英國牌子的暗藍睡衣,她一個人去新口岸的八佰伴買的,我生平的第一套睡衣。我們租了一個石油氣罐,就著過道盡頭狹小的「廚房」做飯(除了後來住進來的香港王太,這裡只有我們不時做飯);她炸的紅蔥頭有股陌生的熗味,她突發奇想給我做的雞蛋omelette放了太多牛油。然後,我和她從迷你冰箱拿出兩罐喜力啤酒,邊喝邊看街角影音店租來的錄影帶,我倆喜歡的Almodovar,或是香港兩家公共英文台九點半的歐美電影;她在床頭靠著我,不施脂粉的額頭有點啵兒,有著台灣國語文藝片似的清新樸實:是不是天下所有的同居男女,都有這樣的開頭,淺顯而又溫暖,可以一輩子?


我沒忘記肥仔,就像我送他的生日禮物,香港滾石的老狼CD所唱:睡我上鋪的兄弟。獨自躺在黑沙環半張雙層床的上鋪,每晚睡前,他可能還是翻翻樓下報紙檔那裡買的最新一期香港成人雜誌,聽著深圳電台午夜清談女主播的柔性嗓音入眠。肥仔是羅神父街唯一的客人,進門就直奔洗手間,鴿子籠中的鴿子籠,故作呆萌,端詳她晾在那裡來不及收的底褲。


那晚,我們三人坐在地板上喝啤酒,肥仔繼續八卦勝意樓的老羅他們又有什麼新的邋遢慳吝,肥仔也說他打算再做半年就回大陸,留在澳門沒出路,做勞工更沒前途;這是我們的共識,沒出路沒前途,但是我和她還可暫時相依。「今天晚上我就不回去了。」肥仔臨走前撒著嬌,借著酒勁。如同那次在Talker Bar,我陪他下樓,陪他在北區和中區的「灰色地帶」走了一截,彷彿這樣可以讓我心安,也讓他心安。最後,我倆繼續像冷冰冰那樣道別,彼此彎彎腰,神經兮兮。


【作者簡介】


周成林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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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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