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博大的美隨今 敏漸漸遠去，不再復返

文 | 劉起

往期專欄回顧：《花樣年華》里的愛情，究竟是如何發生？ | 劉起專欄

夢、幻覺與現實，交織纏繞在一起，共同構建起一座今 敏的迷宮，一個錯綜複雜、撲朔迷離的心理迷宮。

《未麻的部屋》

1997年的《未麻的部屋》經常被放置在一個作品序列中談論，包括大衛·林奇的《穆赫蘭道》（2000年）、達倫·阿倫諾夫斯基的《夢之安魂曲》（2000年）和《黑天鵝》（2009年）。這些作者都是熱愛迷宮的作者，迷戀用影像與敘事建構迷宮。

但我固執地認為，今 敏在《未麻的部屋》中的視聽手法，其創造力遠遠超過這幾部名作——一種用剪輯思維（在動畫電影中，更準確的概念是分鏡頭）結構敘事的電影化手法。

《未麻的部屋》

今 敏積極開掘電影媒介對於敘事時間與空間的獨特表現力，用剪輯消彌了時間空間的界限、真實與虛構分野，空間與時間可以被自由地擠壓或延伸，斷裂或延續。他的作品用錯亂的時空連接，對混亂的精神狀態進行了某種影像的外化。

1夢與幻覺的意識迷宮

一個處於轉型困境中的前少女偶像、一個狂熱愛慕偶像的變態粉絲、一個無法擺脫偶像情結的經紀人，三個在精神狀態上都出現問題的人物，將這個心理驚悚故事的文本變得格外複雜。

今 敏通過三個人物的幻覺，共同建構出一個不可能的化身。

未麻的身份焦慮

未麻的身份焦慮使其在過去的偶像身份、現在的演員身份之間搖擺不定，對過去的留戀、對當下的迷惘、對未來的不確定混雜在一起。當未麻遭遇現實困境（作為新人戲份太少、出於無奈拍強姦戲、寫真集），羞恥感、困惑、失落、壓力，使她出現了幻覺。但是，觀眾此時還能清晰分辨出這個偶像服的「幻影未麻」是未麻產生的幻象。

而今 敏通過另外兩個人物的精神狀況，將觀眾帶入他的敘事詭計中。一個留戀自己過去的偶像經歷、由此將自身投射在未麻身上的經紀人留美、一個對無法忍受未麻轉型的狂熱粉絲ME-MANIA，分別在各自的意識中建構出一個偶像身份的「幻影未麻」。

《黑天鵝》中，女主角精神分裂後出現另一重人格，但這個幻象/分身的實體還是她自己，一切混亂都發生在她一個人的精神世界。

《未麻的部屋》中的情況複雜多了。既然「幻影未麻」是未麻精神分裂時看到的假象，那麼這個假象怎麼會變成實體出現呢？因為「幻影未麻」是三個人物共同構建的、多重慾望的化身。他們各自的視覺幻象出現在影片的不同場景，以至於觀眾會迷失、錯亂，以為這個幻象變成了實體。

影片中最撲朔迷離的一場戲是在二人組合CHAM的表演中，穿著偶像服的未麻突然出現，這到底是狂熱粉絲ME-MANIA出現的幻覺、還是精神分裂的未麻以第二重人格出現在了現場？

從觀眾的反應、舞台上二人組合的神情來看，似乎未麻真得出現了，但從前後的情節邏輯和故事時間（未麻同時在拍攝寫真）來看，這更像是ME-MANIA的幻想。

今 敏另一個大膽的設置是，將未麻參演的戲中戲《double bind》的劇情發展與未麻的現實狀況設置為相似、重疊的。未麻劇中飾演的角色是一個普通女孩，在精神分裂後殺了自己的姐姐和其他人，並以為自己是模特兒姐姐。現實中，未麻周圍的編劇、攝影師被殺，以及未麻產生的幻象，都讓她越來越分辨不清自己的現實生活與參演電視劇的界限。

double bind是一個心理學上的術語，指個體在一種雙重束縛下，導致精神分裂的病症。而未麻正是在外界壓力與自我困惑的雙重束縛下，才出現了幻覺。

在故事文本層面，今 敏通過三個人物共同幻想的幻影、虛實莫辨的戲中戲，將觀眾帶進一個密不透風的敘事陷阱，以至於觀眾同人物一樣，無法理解到底哪一種才是真正的現實。

看到一個流傳頗廣的另類解讀，認為戲中戲的劇情才是真實狀況——整個未麻的故事是一個精神分裂的普通女孩幻想出來的。這個解讀多少受到《穆赫蘭道》的影響，但解讀者確實用了很多細節來佐證他的推論。

然而，這個推論卻依然有不少漏洞，這就是今 敏在文本中故意留下來的一些開放性的細節。雖然今 敏有自己的版本，但他也說，並不排斥其他的故事解讀。

《未麻的部屋》如同一個精神分裂的影像文本，如此集中的呈現了各種心理問題與精神困境——恐懼、焦慮、壓抑、驚悚，以至於面對一部今 敏的作品，很難拒絕一種誘惑，一種用精神分析理論來解讀故事的誘惑。

但是，必須強調，《未麻的部屋》的厲害之處，絕不是今 敏建構了一個複雜多層次的精神分裂文本，而在於他如何用一套複雜的視覺建構機制，通過影像呈現這個故事。對於傳統視聽手法的開創性運用，才是使今 敏成為今 敏的核心所在。

僅僅從某個主題思想或者故事出發，然後再把成形的故事用視覺轉譯出來，是不具備電影性的陳腐僵化的電影。真正具有電影性的作品，是用視覺思維構思的電影故事。今 敏就是用動作匹配剪輯這一視聽手法，作為整個敘事結構的建構方式。

2動作匹配剪輯

為什麼晦澀難懂的《穆赫蘭道》有一種被廣泛接受的解讀版本，但是對《未麻的部屋》的解讀有好幾個不同版本，無法達成一致？

這是因為，《穆赫蘭道》的敘事詭計，是通過敘事結構來建構的。前半部分是黛安娜的夢，後半部分是黛安娜的現實生活，其中穿插著她的大段回憶以及偶爾出現的幻覺。

敘事結構是一個解謎的結構，前面是謎面，後面揭示出謎底——前面部分是女主角現實中壓抑的慾望、焦慮與恐懼所投射出的夢。

《穆赫蘭道》

而視聽上，只通過一個虛焦的移動鏡頭，呈現黛安娜的地毯、床和枕頭，伴隨著畫外沉重的喘息聲，鏡頭推向枕頭，隨即漸黑。用視覺暗示我們接下來將要進入的是一場夢境的敘事。

《未麻的部屋》則完全不同，今 敏用一種巧妙的動作匹配剪輯來製造敘事的詭計——現實與想像的錯亂。這種剪輯手法並非他發明、但卻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有意識的、系統、全面的運用，使動作匹配剪輯從一種單純的剪輯技巧、上升為一種講述故事的方式。

《未麻的部屋》

動作匹配剪輯最有名的一個例子，是《2001太空漫遊》開場的一個引人入勝、描述人類進化歷程的段落。一個史前猿人把一根骨頭拋向空中，轉動上升的骨頭，接一個太空中宇宙飛船的鏡頭。動作匹配剪輯製造的閃前把人類進化幾萬年的時間進行了壓縮。

然而，這種剪輯手法更多時候被當做是炫技、花招，也因此，幾乎沒有創作者系統的運用這種手法。

但是，今 敏為這種剪輯手法找到一種對應的、特別合適的故事——精神分裂。在整體敘事結構上，使用動作匹配剪輯手法，交叉剪輯未麻的幾重生活，在未麻的日常生活、參與拍攝的電視劇、過去的偶像生涯三重現實之間反覆切換。

《未麻的部屋》幾乎是一部用分鏡觀念（剪輯）建構的故事，很少有完整的敘事段落，未麻不同時空的幾重生活被交叉在一起，敘事如此碎片化，以至於觀者很難用文字描述情節的進展。

開場的敘事段落，就是在未麻的日常生活、告別演出、初次參演電視劇三重現實之間切換，表現未麻不太適應身份的轉變，處於一種游離恍惚的狀態。

未麻的日常生活與告別演出兩種氛圍截然不同的時空，被相似的動作（超市裡取東西與舞台上的動作）、相同的音樂（耳機里若隱若現與演出現場熱烈的）連接在一起，雖然有著強烈的異質感，但卻帶來一種亦真亦幻、似曾相識的恍神感，形成一種意識流的效果。

如同普魯斯特通過一塊瑪德琳點心召喚出逝去的美好時光，相似的動作像是一句咒語，使未麻的過去與現在、回憶與當下被連接在一起。

動作匹配剪輯，在主流敘事電影中，往往會製造一種連續性的幻覺，但今 敏偏偏反其道行之，通過高頻使用這種剪輯手法，將不連續時空的幾條故事線，剪輯成碎片，然後拼接在一起，形成一種時空斷裂感，使故事變得支離破碎、難以理解。

觀眾在未麻的幾重生活之間不斷轉換，以至於無法建立起一個清晰的敘事時間觀念。

正是因為敘事時空的碎片化與不連續性，才會使故事在未麻出現幻覺、戲中戲與現實重疊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難辨真假。

影片51分鐘至61分鐘那短短10分鐘的複雜敘事段落，是製造敘事迷局的關鍵所在。通過動作匹配剪輯的重複，未麻4次在床上醒來、3次在片場排戲，一段戲中戲以不同的台詞出現了2次，似乎將同一段情節重複變奏了幾次，徹底破壞了敘事電影的連續性剪輯形成的透明性效果（讓觀眾意識不到剪輯的痕迹，由此形成一種時空連貫一致的幻覺），打亂了敘事進程。

觀眾幾乎很難辨析這些重複的情節，哪些是真實發生的，哪些是未麻幻想出來的。比如，未麻殺攝影師的場景是真實的嗎？還是殺攝影師的人並非未麻。這也是電影希望達到的效果——一種曖昧、混沌、難以破譯的真實。

正是因為今 敏在故事前半部分採用了動作匹配剪輯連接不同時空，才會逐漸模糊了故事中真實敘事時間的進程。由此在這一敘事段落中，讓未麻、也讓觀眾混淆了過去與現在、現實與幻覺、生活與戲中戲。

這種動作匹配剪輯，成為今 敏作品最有獨創性的視聽手法，到了《千年女憂》，這一手法更加爐火純青，串聯起女主角戲裡戲外的傳奇人生。《紅辣椒》片頭一段，在幾個夢境中穿行的男女主角，更顯示出這種剪輯可以具備怎樣的節奏感與流暢度，一個簡單的傳統電影剪輯技法，就這樣在今 敏手中，幻化、衍生為一場無與倫比的視覺盛宴。

《紅辣椒》

原諒我無法用語言描述出這種剪輯具備的美感與節奏感，但我總想起戈達爾在《蒙太奇，我美麗的憂慮》中寫的：「如果場面調度是一種目光，剪輯則是心跳」。時至今日，再次看到《未麻的部屋》中的幾個片段，我依然心跳不已。

隨著今 敏的離開，這種剪輯方法似乎也被他帶走了，再也沒有人像他這樣拍動畫了。如同昆德拉說：「一種博大的美隨普魯斯特漸漸遠去，不再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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