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知不歸，也要痛飲這樽不歸酒

有的酒，喝下一百碗，不過醉死而已；有的酒，痛飲一大碗，卻足以蕩氣迴腸。

有的酒場，百雞宴千羊宴，不過貪圖場面熱鬧人氣歡暢；有的酒場，寒風肅目，場面蒼涼，卻讓人刻骨銘心。

有的酒詩，每酒必吟，並吟不出酒的瀟洒；有的酒詩，觸景而唱，卻唱出文學史上一道靚光。

這酒，這酒場，這酒詩，呼之即出：「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是他，就是他，戰國時大俠客荊軻。

此時，他站在易水河畔，面對全都素衣繞身的燕太丹及送行者，雖悲情滿懷，卻豪氣衝天，任何語言已成為多餘，一切盡在痛飲中。

他的酒知音高漸離築音響起，荊軻好像聽到了催行曲。他清楚，飲無止境，酒飲千杯也如此。況且，他還身負刺秦的重任。

酒盡興，勿飲醉。他飲掉最後一樽酒，當成不歸酒，然後將空樽狠狠地摔在石板上，和著築音，引頸高唱，從此中國酒詩或詩酒，多出一首千古絕唱。

燕太子丹及送行者酒意沸騰，不管手中樽里有沒有酒，動作劃一地摔掉，清淚長流，泣聲一片。他們都在感念荊軻的義舉，同時把燕國的命運押在荊軻身上。荊軻，無疑成了他們的英雄，他們的神。

遍翻中國酒史，這場悲壯又絢麗的壯行酒，應當放在最頂尖。

未免有好事者說，刺秦應是絕密級的任務，沒必要如此聲張吧？就不怕提前泄了密，目送荊軻自投羅網。

問得絕對沒問題，但不應用當下的眼光看歷史。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壯行酒自有壯行的道理，壯行酒自有壯行的習俗，而且從結局往前推，荊軻敗在刺殺過程，和壯行酒扯不上。

那麼這場壯行酒，又是送別的程序和儀式，不是可有可無，而是必須的。

迎來送往是中國酒禮儀的基本定式，如今社會似乎看好迎來，而往往忽視送行。因為，接風洗塵像是錦上添花，你好我好大家好，小酒悠悠全醉倒。

古時的酒風卻不這樣，相比之下更看重送行。即便達不到荊軻的悲壯指數，也算件十分傷感的事。擺場送行酒，以酒訴衷腸，表達美好的祝福與祈禱，期盼早日再團聚。

這種宴飲，除了叫「送別酒」，這種宴飲又叫「餞行酒」。

正是在送別、餞行的傷感氣場里，許多著名詩人或非著名詩人，觸酒生情，寫下欲說還休的詩句。

作為非著名詩人的代表，荊軻反客為主，唱出的訣別詩歌，常常讓人後背起幾枚雞皮疙瘩。而當事人太子丹，並沒留下任何文字感懷，含恨酒泉時免不了汗顏。

荊軻的詩太過於悲壯凄婉。話送別，還是展示幾首相對中性的名詩吧。

唐朝詩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寫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高適在送別音樂家黃庭蘭時，寫下《別董大》：「千里黃雲百日嚑，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李白《灞陵行送別》：「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

當然也有類似荊軻倒寫別離詩的，比如李白。他去「白粉」汪倫家作客喝酒，臨別前汪倫踏歌送他，李白忍不住抒發詩情：「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再就是宋代王安石，他負命出使遼國，家人設宴送行，他卻本末倒置作《示長安君》詩：「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

又回到易水邊。

荊軻唱畢詩歌，怕自己再待下來會落淚，有損俠客的風範，拉起小助手，頭也不回地駕車而去。這一去，便走上了不歸路。他也知道，這是場以卵擊石的賭博，勝率幾乎為零，顯然是條不歸路。但既已答應太子丹，並喝下不歸酒，管他什麼路，都得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荊軻刺秦的結局是悲摧的，也許早有定數。但這過程中，荊軻犯了兩個失誤。一是他不該遷就太子丹，在自己鐵搭檔來之前，隨便帶個太子丹委派之小助手匆匆而去。事實上，正是小助手在秦王殿上嚇得瑟抖，讓秦王及大臣多少起了些疑心。二是他不該多出生擒秦王的妄想，若是一刀見血，或許能僥倖了卻秦王的命。他說是報太子丹的恩，卻貽誤了戰機，可惜了那顆用酒換來的人頭。

荊軻刺秦，帶了三樣「寶貝」。明著的是人頭和地圖，暗藏是鋒利無比的匕首。

當初與太子丹商議刺秦時，苦於缺乏冠冕堂皇能讓秦王接受的禮物，荊軻想到了秦國叛將樊於期。樊的頭，秦王肯定喜歡。因樊的叛逃，秦王殺掉他的全家，還懸賞黃金捉拿他歸案。樊當時躲在燕國，太子丹出於大義拒絕荊軻的建議，荊軻說，此事與太子無關，我自有辦法。

荊軻找到樊的住處，與樊對飲長談，幾席掏心窩子的話，樊將軍豪奮激昂，為報家仇和太子丹的恩情，當場橫劍自刎交出人頭。

酒在社會交往中，不是萬能的，但典型環境下沒有酒，確實是萬萬不能的。

荊軻是俠客，俠客理應仗劍，還得有酒。俗云：酒壯慫人膽。其實酒照樣壯俠客膽。

無劍不成俠，無酒也不俠。一個俠客若不會喝酒，或者不敢喝，是要被世人笑話的。

司馬光《史記》中，列有《遊俠列傳》和《刺客列傳》，偏偏把荊軻列入《刺客列傳》，這個我覺得欠思考。

表面看，荊軻的確刺過秦王，說他是刺客並不冤枉，可他畢竟不是專業刺客。況且，刺秦出於家國俠義情懷，出於那幾場秘不示人的酒約會，包括他與太子丹，由他出面主張的生死約會盡在酒里。他是俠，又非遊俠，若綜合衡量，荊軻應介於兩個「列傳」之間，載入「俠客」列傳。

俠客是孤獨的，俠義在肩，不容易多交朋友，也交不了太多的朋友。但，只要交上了，都是鐵鐵的酒知音。

荊軻的鐵知音決非太子丹，而是易水畔送行酒會上擊築的高漸離。他倆曾天天在燕國集市上喝酒，喝高了，高漸離擊築，荊軻唱歌。玩耍累了，兩人就抱頭痛哭。

秦王滅燕後又統一中國，隱匿幾年的高漸離現身賣弄絕技。秦王傳見他，赦免了荊軻為他帶來的罪，但刺瞎了他的眼睛，讓他專門進宮擊築。高漸離偷偷地在築里灌滿了鉛，某次演奏時，舉築砸向秦皇。

又是一場沒有懸念的「刺秦」，高築離含恨含笑去追隨酒知音。

但願，世界那邊有場有歸酒。

聽聽陶淵明《詠荊軻》，限於篇幅只採錄了部分詩句：「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澹澹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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