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神｜停留在陽間的靈魂

【一】

人死之後，靈魂要在陽間停留七天。

張子白找到方獵戶的時候，他才死不到一個時辰，靈魂飄在屍體上面，帶著淡淡的血腥味，臉上有種屬於初來乍到者的迷茫。

「我是陰神，專門照顧你們這種新死之人。」張子白說：「有什麼心愿，我幫你了結掉，這輩子反正這樣了，清空心思，舒舒服服投胎去。」

方獵戶還是一樣的茫然，不過目標很堅定：「我要當天下最好的獵手。」

「想當最好的獵手，得殺最狠的畜生，西邊那山叫虎跳崖，山上有頭近百年的虎妖，你在這裡等我四天。」張子白業務嫻熟：「你用弓，我去準備一把好弓。」

四天之後，張子白反倒是跟著方獵戶回了家。

這個時候方獵戶已經沒有什麽茫然了，他和張子白說：「我打了一輩子獵，深知這裡面的門道，虎跳崖那個畜生光有好弓可不夠，還得用最好的箭，我有一支祖傳好箭，不過在家裡。」

方獵戶的家在山腳下，獨門獨戶，外面一個院子，後面種了點菜。

張子白由於工作原因，很久沒有去過活人的住所，進門前非常彆扭，和方獵戶說：「你時間不多了，咱們盡量快點，你也早點投胎。」

方獵戶和他說：「放心，拿了箭就走，但是勞煩你一會裝成活人，我老婆膽子小，不忍讓她知道我已經死了。」

張子白抖了抖衣服，說這個好辦。

【二】

方獵戶的老婆是個外鄉人，從小跟著逃難的過來，嫁了人之後紮根在山裡了，多少年沒出過這一片，年紀是不小，但是從來都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怕生人。

方獵戶知道老婆習慣，進門的時候就大喊了一聲我回來了，讓她知道是自己。

他老婆聽見聲音，笑呵呵的從門裡出來迎上，獵戶一走好多天，在家早等得心焦。走近了瞧見張子白，臉一紅，又怕人了，拉著丈夫的手問道：「這個公子是何人？」

方獵戶大大方方的介紹說：「這位是張公子，我的救命恩人，在路上撞見土匪了，險些著了道，多虧這位公子經過。」

老婆急的差點給張子白跪下：「哎呦救命恩人，救命恩人。」

張子白嚇一跳，往後躲了好幾下，人神本就不該見面，他一個陰神更是不能碰活人。

方獵戶給老婆抗進了屋裡，囑咐她說準備吃喝款待公子。

對此張子白只有一句話：「趕緊拿東西，趕緊走。」

但走不是這麼好走的。

光是找這支箭都不知道找了多久，張子白被安排在屋子裡喝茶，隔著幾堵木牆在那聽著倆人吵架。

「我那箭呢，我走之前就放這，怎麼沒了。」

「沒了自己找，問我要什麽，我可不敢動你那寶貝。」

「這叫什麼話，祖上留下來的東西，怎麼不在桌子上供著。」

「你祖上留的寶貝？」張子白聽見開門聲，一陣雞叫，摔簸箕的聲音，獵戶老婆喊：「又要那幹嘛用，你是不是又想去虎跳崖，去了多少回，見著一個活物了？」

張子白心說這是把雞餵了。

獵戶在屋裡喊：「那我就算不去，你也不能把箭給我藏起來，它得……」

「我沒藏，我都沒瞧見。」

獵戶老婆回了屋，獵戶換了個角度：「我不去虎跳崖，就是想打理一下，東西得保養。」

「不知道，你找不到別問我要。」

張子白聽得自己太陽穴疼，到了晚飯的時候這倆人還因為這個箭在吵，倒是獵戶過來請張子白出去吃飯喝酒。

【三】

陰神不能吃熟食，但是不在乎酒。

酒是最粗糙的自釀酒，倆人在院子里喝道月明星稀，獵戶老婆拿了一壇又一壇。

張子白酒水穿腸什麼都留不住，方獵戶自己卻是有一些醉了，在那裡念叨自己小時候，父親帶著自己親眼看了一場狩獵。

獵戶父親還只是一個普通的村民，被外來的富家貴族聘去當嚮導，聘嚮導的這家是大陣仗，拉來了百十來個人，把虎跳崖圍的密不透風，要殺虎妖。

虎妖其實不是妖，是這山上的一頭老虎。所謂一山不容二虎，老虎本是獨居，這山上卻反常的有幾十頭，領頭的一個老虎缺個耳朵，聰慧異常。

那個時候的虎跳崖也不叫虎跳崖，方獵戶和他父親足足在山裡繞了半個多月，終於把這畜生給堵死在了一個懸崖邊上。老虎再凶比不過人多，一群老虎被殺得只剩下個虎王，方獵戶和父親長出口氣，終於苦日子到頭，這算能交差了。

沒成想那畜生死到臨頭從懸崖上跳了下去，以為是玉石俱焚的路子，結果百十米高的懸崖，東踩一腳西踩一腳，硬是給跑了。

當時這貴族帶來的獵手就說，這虎大智近妖，誰能殺它，必能坐到天下獵手中的頭號。

從這天開始，懸崖改名叫了虎跳崖。也是從這時候開始，方獵戶心裡有了這麼一個念想，過去殺了這個虎妖，成為天底下最好的獵手。

可惜那個老虎跳下懸崖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這件事也就只能繞在心裡散不出去，成了他一輩子的執念。

方獵戶老婆再送酒過來的時候，方獵戶正好把這個事情講完，獵戶老婆說：「又開始念叨，每次喝多了就開始說，說了一輩子也說不夠，我看啊，你能說到死。」

張子白心想還真的是說到死了。

獵戶神志不清，拉著張子白去看自己小時候練功的地方，給他看箭靶子，看他打磨箭頭的窩棚，繞著把整個家給看了一遍，醉在牆根底下，含糊不清的說道：「好男兒志在四方，志在四方啊，可惜了。」

可不是可惜了么，張子白心想，壯志未酬身先死，不過這也正是自己這個神位的價值。

轉過天來，外面還是蒙蒙亮，張子白扶著額頭思考，自己怎麼就稀里糊塗的在這裡住了一晚，外面砰砰兩聲敲門，獵戶探頭探腦的叫他，說是想到了箭可能在哪裡。

之後張子白更忍不住思考，自己怎麼又同意跑到這種地方來。

方獵戶想到的地方是自己家的菜窖，又冷又悶，還有股子說不清的味道。張子白皺著眉頭想，自己好歹是個神啊，犯得上這麼作踐自己么。

菜窖折騰一下味道更重，方獵戶挺習慣，找來找去忙活的滿頭大汗，回過頭來看見張子白眉頭都快皺的半米深，抱歉的笑了笑：「好像還不在。」

張子白心說得，白受罪。

「沒有這個箭……也能殺虎妖，畢竟有我在這呢，要不咱們就不要這個箭了？」

方獵戶咧著嘴笑了笑：「沒有也行，這兩天我想了想，我和那虎妖也算見過一面，憋了半輩子的勁要弄死人家，挺不地道。」

「還行，估計他也習慣了。」

「啊？」

張子白說：「經常有人想殺它，生死線上已經掙紮好多回。」

「哦這樣，昨天我想了想……」方獵戶支支吾吾的，話到嘴邊又有點說不出來，繞半天說：「我想改一下願望，你看行不行？」

張子白說：「那可不行，想改就改，我們不要面子啊。」

方獵戶搓了搓手：「行吧，接著找這個箭吧。」

張子白受不了這個味道，和方獵戶說自己先去地方等他，找到箭就去虎跳崖，時間還剩兩天，明天之前還得臨時找虎妖。

【四】

虎跳崖說大也並不大，張子白這些年來過不少次。

挺多人都想殺了這畜生，張子白的職責並不是達成客戶願望，而是消除他們心中執念，陪著客戶演戲，戲演足了，騙過去，目的就算達到。

虎妖在那裡活了好多年，早已經半妖之身，如今依舊是活著，和張子白有很大關係。

再看到張子白過來，虎妖熟門熟路：「這次怎麼演？」

張子白說：「用弓的。」

虎妖還挺開心：「那容易，排練的工夫都省了。」

張子白說：「人家都未必過來，我主要是過來清靜清靜。」

虎妖很自然的問了一句什麼情況，張子白說道：「這邊匪患嚴重，路上打劫弄死了一個，死的呢是這附近的住戶，從小就知道你，想弄死你想了一輩子。」

虎妖說道：「那怎麼不過來。」

張子白看了一眼虎妖，沒說出話來，他是個神，旁邊這位是妖，儘管通靈性，終究不算個人，人世間的這種紛紛擾擾的感情，理解不到。

為什麼不過來？張子白說不出。

一神一妖在山裡坐了一整天，呆到日落再日出，眼看又要日落，方獵戶確實是沒有來，他在陽間的時間所剩無幾。

張子白開始問自己，方獵戶都已經死人一個，按理說應該沒有什麼事情比一輩子的心愿還重要了，因為什麼耽擱了？

因為那個女人？

張子白依舊想不明白，他又跑回方獵戶家，方獵戶的最後時刻，正在院子里陪著老婆看日落。

嘴裡一如既往的念念叨叨。

「娶你過門的時候啊，心裡挺不情願，我和我爹說大男兒應該志在四方，怎麼能早早成家，束縛了手腳，我可是要殺虎妖的，那成了親肯定是不容易再隨便出去獵殺了，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我爹當時罵我傻，我還嫌他沒志氣。活了這麼多年吶，總算活出點門道來，殺什麼虎妖，有個屁用，當了最好的獵手有個屁用？看得太遠了把自己看瞎了，真正該看的人倒是一直沒瞧見。」方獵戶看著老婆：「我爹說得對，我就是太傻，傻了一輩子。」

獵戶老婆在旁邊說：「好男兒就該志得意滿，明天就去殺了那個畜生，揚名立萬。」

「不殺啦。」獵戶笑著說：「什麼也不如安安生生過日子強，你不是總想讓我去做點生意么，明天就去，等我回來了咱倆好好地過日子，我也不出去外面跑了，生個孩子，我們，我們……」

方獵戶說不下去了，他們沒有以後，這一走，也再不能回來。

「你自己在家啊，記得門都鎖好，這附近強盜多。今年收成不好，地窖里放著的菜也不新鮮了，記得該弄就弄一下。我看隔壁村的王嬸家裡下了倆豬仔，你要過來一個。」方獵戶苦笑：「以前有我打獵，不用這樣，既然準備以後不打了，早點打算。」

獵戶老婆什麼都不說，這麼靜靜地聽著，方獵戶把家裡瑣碎事情交代了一遍，抬頭看見門口的張子白。

方獵戶起身和老婆說：「我出去和張公子說說話，你進去收拾吃的吧。」

獵戶老婆往屋裡走，方獵戶站在院子里痴痴的看著，張子白問他：「為什麼不去虎跳崖。」

「用不著去了。」方獵戶說：「以前我總想著殺了虎妖才算圓滿，殊不知這一生早已圓滿。心愿既了，去不去都一樣。」

方獵戶一直看著老婆走進了屋子，見完了這最後一面，把腰上的箭拔了出來，遞給張子白：「送你了，麻煩你跟我跑這麼一趟。」

張子白說道：「前方十五里，投胎去吧。」

方獵戶走了，神智不在。

張子白手裡捏著這根箭，不明所以，這個圓滿在哪裡他想不明白。

【五】

早在張子白第一眼看見獵戶的時候，這箭就放在獵戶貼身的口袋裡，等做好了弓回來，被獵戶藏在了背上，如今帶著箭找箭，折騰這麼一大圈，原來只是為了不去虎跳崖。

他不明白，想殺虎妖的是他，不去虎跳崖的也是他，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獵戶老婆從廚房裡走出來，對著張子白施了一禮：「有勞上神了。」

張子白擺手：「你的心愿我沒能幫你達成，方獵戶沒去虎跳崖，虎妖也沒殺成，你還有什麼心愿，說出來，我可以酌情幫你，你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七天之前，那幫子土匪從北往南截殺，先過了方獵戶的家裡，殺了家裡唯一的女人。張子白過來的時候，方獵戶的老婆已經死了，面對這個新死之人，張子白例行的問她還有沒有什麽願望。

她說：「我丈夫一生所念所想都是殺了虎跳崖上的虎妖，可我一介女流，不能助他分毫，懇請上仙幫他成了這個念想，我此生也無憾了。」

之後張子白去找方獵戶的時候，發現方獵戶也遇上了這幫子土匪，又是一個新死之人，也是想去虎跳崖。

張子白都覺得虎妖該當此劫，結果兩個人，兩個願望，哪個都沒能實現。

如今再次面對張子白，獵戶老婆說：「如果還有一個願望，我想再見我丈夫一面。」

張子白問：「你的兩個願望都是他，不為自己考慮？」

獵戶老婆再施一禮：「已經是為自己考慮了。」

張子白嘆了口氣，他始終是不能理解，說道：「前方十五里，你丈夫在那。」

女人走了，也是很為滿足的表情。

張子白也要走，卻不知去哪裡，從院子里拉了把椅子坐下，日落挺好看，他看了幾萬萬個，今天的日落讓他不解。

（圖源子茶，文章作者小怪，本文2017-05-18於腦洞故事板發布）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