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感溫病第一方:銀翹散漫談
「學一方,必學其立方之法;學其立方之法,必讀其立方之書。」
文/高建忠
一
從一則醫案說起。乳蛾(急性扁桃體炎)
患者,劉某,男,18歲。2011年5月1日初診。
自訴昨日下午開始出現咽痛,晚上咽痛加重,逐漸出現發熱。
現症見:咽痛,咽干,發熱,口乾喜飲,周身不適,有汗,無惡寒。舌質紅,舌苔薄白,脈浮數。
査:咽黏膜充血腫脹,雙扁桃體充血腫大I度。
診為急乳蛾(急性扁桃體炎)
證屬風熱外感。
治以疏風解表,清熱利咽為法。
方用銀翹散加減。
處方:金銀花15g,連翹12g,荊芥9g,牛蒡子12g,薄荷9g(後下),桔梗9g,蘆根15g,竹葉3g,射干12g,生甘草3g。
2劑,每劑煎2次,每次煎5分鐘,每劑分3次服,24小時內服完2劑。
葯後諸症緩解而痊癒。
本案診治較為簡單,患者新感起病,起病後及時就診,就診前未服西藥,證情表現單純、典型。用銀翹散方治療,可謂藥到病除。?
值得注意的是,臨證所見患者多為就診前已用過西藥及中成藥,或者患者有「宿疾」,證情表現不典型者。
如本案患者,假如舌苔見膩,而不是薄白呢?假如是無汗而不是有汗呢?假如有明顯便秘呢?……我們還可不可以使用銀翹散方治療?是用銀翹散方加減呢還是取用他方治療?
學一方,必學其立方之法;學其立方之法,必讀其立方之書。
二
銀翹散方出處與主治。
銀通散出自清代醫家吳鞠通所著的《溫病條辨?上焦篇》:
「太陰風溫、溫熱、瘟疫、冬瘟,初期惡風寒者,桂枝湯主之。但熱不惡寒而渴者,辛涼平劑銀翹散主之。溫毒、暑瘟、濕溫、溫瘧,不在此例。」
要讀懂這段文字,需明白「太陰」、「溫病」等概念。
《溫病條辨》中有如下記述:
「凡病溫者,始於上焦,在手太陰肺。」
「溫病者,有風溫,有溫熱,有溫疫,有溫毒,有暑溫、濕溫,有秋燥,有冬溫,有溫瘧。」
「太陰之為病,脈不緩不緊而動數,或兩寸獨大,尺膚熱,頭痛,微惡風寒,身熱自汗,口渴,或不渴而咳,午後熱甚者,名曰風溫。」
結合葉天士在《溫熱論》中的論述:
「溫邪上受,首先犯肺,肺合皮毛而主氣,故云在表。」
我們可以認為,銀翹散方治療外感溫病初起,邪在上焦肺,以肺表癥狀為主要表現,症見發熱、口渴、有汗、脈數者。
至於惡寒與否,論中明言不惡寒。論中把銀翹散證置於桂枝湯證之後,且又云:「太陰溫病,惡風寒,服桂枝湯已,惡寒解,余病不解者,銀翹散主之。」
可見,治療溫病初起,使用桂枝湯或銀翹散的區別在於是否有惡寒。
但書中也提到:
"本論第一方用桂枝湯者,以初春余寒之氣未消,雖曰風溫,少陽緊承厥陰,厥陰根乎寒水,初起惡寒之證尚多,故仍以桂枝為首。猶時文之領上文來脈也。本論方法之始,實始於銀翹散。」
體會這段話,之所以用桂枝湯,有從傷寒到溫病過渡的作用。此處的桂枝湯證,可以說進一步就是銀翹散證,二者之間並無截然分別。結合銀翹散方中也用到了辛溫葯,可以認為銀翹散證是可以有惡寒的,只是程度較輕而已。
論中未提及脈浮,只提及動數。至於兩寸獨大,也該是不緩不緊而偏動數者。
論中未提及舌象。病在上焦肺,未波及中焦,且病屬初起,不見明顯虛證,推測其舌苔應該不多不少,也就是說既不可苔膩,也不可少苔,而是舌苔薄白。如熱象較顯,可呈舌質紅,舌苔薄黃。
論中提到「溫毒、暑溫、濕溫、溫瘧不在此例。」為什麼?
「溫毒者,諸溫夾毒,穢濁太甚也。」
「暑溫者,正夏之時,暑病之偏於熱者也。」
「溫瘧者,陰氣先傷,又因於暑,陽氣獨發也。」
「暑兼濕熱,偏於暑之熱者為暑溫……偏於暑之濕者為濕溫。」
溫毒穢濁太甚,暑溫、濕溫、溫瘧,皆因於暑,而暑兼濕熱。可以這樣認為,此四病初起,之所以不能用銀翹散方治療(即使是在上焦太陰),其原因在於夾有穢濁或濕邪(銀翹散方本治熱)。
學方用方,必須注意其不可用之處。通過上述分析,病證穢濁較甚或夾有濕邪,是不可以使用銀翹散治療的,至少應該是相對禁忌。
清代醫家張秉成在《成方便讀》中對銀翹散方的主治給予了中肯的論述:
「治風溫、溫熱,一切四時溫邪,病從外來,初起身熱而渴,不惡寒,邪全在表者。此方吳氏《溫病條辨》中之首方。所治之溫病,與瘟疫之瘟不同,而又與伏邪之溫病有別。此但言四時之溫邪,病於表而客於肺者,故以辛涼之劑輕解上焦……此淮陰吳氏特開客氣溫邪之一端,實前人所未發耳。」
後人詬病銀翹散者,多因不明其主治外感溫病而不治伏氣溫病和瘟疫。
三
銀翹散方的組成與煎服法。
組成:
「連翹一兩,銀花一兩,苦桔梗六錢,薄荷六錢,竹葉四錢,甘草五錢,芥穗四錢,淡豆豉五錢,牛蒡子六錢。」
前法:
「上杵為散,每服六錢,鮮葦根湯煎。香氣?大出,即取服,勿過煮。」
之所以「勿過煮」,是因為「肺葯取輕清,過煮則味厚而入中焦矣。」
服法:
「病重者,約二時一服,日三服,夜一服。輕者三時一服,日二服,夜一服。病不解者,作再服。」
如此服用是非常重要的:
「蓋肺位最高,葯過重則過病所,少用又有病重葯輕之患,故從普濟消毒飲時時輕揚法。今人亦有用辛涼法者,多不見效,蓋病大葯輕之故。」
從銀翹散方的組成與煎法來看,原方的用量是相對偏小的。而當前臨床上,很多醫生筆下的銀翹散方用量是相對較大的,特別是患者的每次服用量。
為什麼?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有一點肯定存在,那就是認識上的問題。
通常臨證者會認為,銀翹散證多是由於細菌感染或病毒感染引起,銀翹散方中,銀花、連翹等葯有廣譜抗生素作用,在加減中加入板藍根、大青葉等具有抗病毒作用的藥物,這樣組方就可以針對細菌或/和病毒感染引起的病症了。
在一定程度上,劑量小,消炎、抗病毒力量也小劑量大,消炎、抗病毒力量也大。於是,臨證中,處方劑量就相對偏大,且自認為有足夠的理論支持。
類似的思維對很多中醫臨證者影響並不算小。
試問,中醫中藥治療炎症,果真是直接針對細菌、病毒等病原微生物嗎?如果是,復方中藥的療效還能趕得上或者超越單體西藥的療效嗎?
中醫學中的發病學,始終是著眼於正氣與邪氣的對抗。治療上,也重點是著眼於正氣的盛衰以及正、邪之間的進退。把「治人」的中醫學淪落為「治病」的醫學,是對中醫的糟蹋,會把中醫學引上一條不歸路。
筆者在早期臨證中反覆嘗試過,「小劑可以去實」。隨意加大劑量,不但不會提髙療效,反而會延長療程。
關於「時時輕揚法」,這一術語當是吳鞠通首創。考普濟消毒飲服用法,在《東垣試效方》中有這樣的記載:
「共為細末,半湯調,時時服之;半蜜為丸,噙化之。」
或
「每服秤五錢,水二盞,煎至一盞,去滓,稍熱,時時服之。」
吳鞠通受李東垣啟發,制銀翹散服法,意即通過「時時服」而達到「輕揚」之效。當代學者何紹奇在《讀書析疑與臨證得失》一書中盛讚:
「這實在是吳氏『治上焦如羽,非輕不舉』一語的最好體現,足見他心思之靈巧過人。」
四
銀翹散方的方解。
《溫病條辨》中對本方的立方做了一定的說明:
「本方謹遵《內經》風淫於內,治以辛涼,佐以苦甘。熱淫於內,治以咸寒,佐以甘苦之訓。又宗喻嘉言芳香逐穢之說,用東垣清心涼膈散,辛涼苦甘。病初起,且去入里之黃芩,勿犯中焦。加銀花辛涼,芥穂芳香,散熱解結,牛蒡子辛平潤肺,解熱散結,除風利咽,皆手太陰葯也……可見病溫者,精氣先虛。此方之妙,預護其虛。純然清肅上焦,不犯中下,無開門揖盜之弊,有輕以去實之能。用之得法,自然奏效,此葉氏立法,所以迥出諸家也。」
後人皆知銀翹散方出自葉天士之法,而很少有學者注意到本方與喻嘉言和李東垣兩位醫家有關。
考李東垣著作中,並未見清心涼膈散一方。而在王好古所著的《此事難知》中見有加減涼膈散一方。原文:
「加減涼膈散退六經熱:易老法:涼膈散減大黃、芒硝,加桔梗,同為舟楫之劑,浮而上之,治胸膈中與六經熱,以其手足少陽之氣,倶下胸膈中,三焦之氣同相火,浮行於身之表,膈與六經,乃至高之分,此葯浮載,亦至髙之劑,故能於無形之中,隨髙而走,去胸膈中及六經熱也。」
在王孟英所著《溫熱經緯》中有清心涼膈散一方,文中謂
「即涼膈散去硝黃加桔梗。」
如果吳鞠通所說東垣清心涼膈散即此加減涼膈散,那我們可以看到,加減涼膈散是在《和劑局方》涼膈散的基礎上,去掉苦寒瀉熱的大黃,咸寒瀉熱的芒硝,載入葯上行的桔梗,使藥力不能直走中、下焦之臟腑,而作用於胸膈及經熱。
銀翹散是在加減涼膈散的基礎上,去掉苦寒走里的黃芩、梔子,加輕清走肺的銀花、芥穗、牛蒡子、淡豆豉、蘆根,使藥力作用於上焦肺及肺表,已經完全不具有「涼膈」作用。
吳鞠通在《溫病條辨?吳又可溫病禁黃連論》中指出:
「唐宋以來,治溫熱病者,初用辛溫發表,見病不為葯衰,則恣用苦寒,大隊芩、連、知、柏,愈服愈燥,河間且犯此弊。蓋苦先入心,其化以燥,燥氣化火……余用普濟消毒飲於溫病初起,必去芩、連,畏其入里而犯中、下焦也。」
儘管此段論述未必完全正確,但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銀翹散方中不用苦寒是有其道理的,一是苦燥不利於「精氣先虛」之溫病;二是入里有「開門揖盜」之弊。
吳鞠通明言,銀翹散主治太陰溫病,實際上就是葉天士在《溫熱論》中所說的「溫邪上受,首先犯肺」,「肺合皮毛而主氣,故云在表。」
既然主治在肺、在表,且為有傷津化燥之溫邪,那治療選用辛涼之劑,就甘避苦也是理之必然。不燥傷陰津,不直犯中下,也是病證所需。
我們可以再次體會吳鞠通在《溫病條辨·凡例》中所言:
「是書著眼處,全在認證無差,用藥先後,緩急得宜。不求認證之真,而妄議葯之可否,不可與言醫也。」
而反觀後世批評葉天士、吳鞠通之用藥輕靈者,往往「妄議葯之可否」,而「不求認證之真」。單言治學之嚴謹,就遠不及吳鞠通。
關於銀翹散方中的君葯,通常認為應當是銀花、連翹,但也有學者提出不同認識。秦伯未在《謙齋醫學講稿》中指出:
「銀翹散的主病是風溫,風溫是一個外感病,外邪初期都應解表……它的組成就應該以豆豉、荊芥、薄荷的疏風解表為君,因系溫邪,用銀、翹、竹葉為臣;又因邪在於肺,再用牛蒡子、桔梗開宣上焦,最後加生甘草清熱解毒,以鮮蘆根清熱止渴煎湯。」
筆者認為,原方當是以銀花、連翹為君的,但臨證時,如遇表證較顯的溫病,用銀翹散時,需要偏重解表,此時需要以豆豉、荊芥、薄荷等疏風解表為君,這屬於對銀翹散方的加減運用。
五
銀翹散與桂枝湯、桑菊飲、白虎湯方證的區別。
《溫病條辨》所出第一方是桂枝湯,第二方是銀翹散。兩方證共同點在於發熱、汗出、舌苔薄、脈浮。實則兩方證截然有別,一治傷寒,一治溫病。傷寒與溫病初起,區別在於傷寒惡寒而不渴,溫病渴而不惡寒。即《傷寒論》第6條所說
「太陽病,發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
桂枝湯非為治溫病方,吳鞠通也明確指出:
「本論方法之始,實始於銀翹散。」
民國醫家何廉臣在《重印全國名醫驗案類編》中有一則按語如是說:
「風溫誤投桂枝湯,在上者輕則失音,重則咳血,在下者輕則泄瀉,重則痙厥,此由吳鞠通之作俑也,為其所欺所誤人者,數見不鮮。」
不一定為鞠通所誤,但後世不會使用桂枝湯治療外感病的醫家確有人在。究其原因,在於不明傷寒與溫病的區別。
銀翹散為辛涼平劑,桑菊飲為辛涼輕劑,白虎湯為辛涼重劑,三方區別主要在於辛涼之輕重作用不同。
「太陰風溫,但咳,身不甚熱,微渴者,辛涼輕劑桑菊飲主之。」
以咳為主症,伴微熱,微渴。之所以另立桑菊飲,在於「恐病輕葯重,故另立輕劑方。」
臨證所見,桑菊飲證咳嗽也較輕微,溫病初起,每有見桑菊飲證者。?
「太陰溫病,脈浮洪,舌黃,渴甚,大汗,面赤,惡寒者,辛涼重劑白虎湯主之。」
此處白虎湯主治為上焦太陰溫病,而非中焦陽明熱甚。見症與銀翹散證相比,熱象更甚,但仍在太陰(脈浮,惡寒),治療重在「達熱出表」。
六
銀翹散方的加減運用。
《溫病條辨》中對銀翹散方的加減運用有較詳細的敘述。
「胸膈悶者,加藿香三錢,鬱金三錢,護膻中。渴甚者,加花粉。項腫咽痛者,加馬勃、元參。衄者,去芥穗、豆豉,加白茅裉三錢、側柏炭三錢、梔子炭三錢。咳者,加杏仁利肺氣。二三日病猶在肺,熱漸入里,加細生地、麥冬保津液。再不解,或小便短者,加知母、黃芩、梔子之苦寒,與麥、地之甘寒,合化陰氣,而治熱淫所勝。」
這段論述,不出隨症加減之例。值得注意的是,方中可以加用甘寒甚或苦寒之品,但前提是「熱漸入里」。
還有,方中並沒有加用板藍根、大青葉等葯。
「太陰溫病,血從上溢者,犀角地黃湯合銀翹散主之。有中焦病者,以中焦法治之。」
犀角地黃湯為治療熱入血分方,今醫用犀角地黃湯,很少會想到可以合用銀翹散方。本條證治,可以這樣認為;犀角地黃湯治「血從上溢」之標,銀翹散治療「太陰溫病」之本。
「太陰溫病,不可發汗,發汗而汗不出者,必發斑疹。汗出過多者,必神昏譫語。發斑者,化斑湯主之;發疹者,銀翹散去豆豉加細生地、丹皮、大青葉、倍元參主之……」
疹出太陰,故仍用銀翹散,病因誤用辛溫,故去辛溫之豆豉,加用涼血養陰之品。
「太陰伏暑,舌白口渴,無汗者,銀翹散去牛蒡子、元參加杏仁、滑石主之。」
「太陰伏暑,舌赤口渴,無汗者,銀翹散加生地、丹皮、赤芍、麥冬主之。」
「太陰伏暑,舌白口渴,有汗或大汗不止者,銀翹散去牛蒡子、元參、芥穗,加杏仁、石膏、黃芩主之。」
論中反覆提到元參,上條中也提到倍元參,似乎銀翹散原方中本當有元參?
有汗可用,無汗可用;舌白可用,舌赤可用;可加苦寒,可加甘寒,可加淡滲。
綜觀吳鞠通筆下的銀翹散,用途極廣,表實、表虛俱可用,在氣、在血俱可用。甚至,在衛、在氣、在營、在血,都可以用到銀翹散。而辨證的關鍵點在於「太陰溫病」,病變始終不離上焦。
論述及此,思及當今臨床,我們實在有些愧對銀翹散。該用不用,不該用濫用,並不是醫者應該做的。
七
2011年11月24日,接診一學生,女,16歲。近3天咽痛、口瘡、前額起痤瘡。腹中知飢欲食而咽痛、口瘡疼痛不能食。口乾喜飲,無大便秘結,無發熱惡寒。舌質紅,舌苔薄白,脈弦。
辨證屬熱證無疑。是表熱還是里熱?不好辨。是上焦熱還是中焦熱?突然靈感一現,該證為上焦熱,吳鞠通所謂「太陰溫病」,可用銀翹散方。
遂處方:銀花15g,連翹15g,荊芥9g,防風3g,牛蒡子12g,薄荷9g,桔梗9g,蘆根15g,竹葉3g,丹皮15g,生甘草3g。
5劑,每日1劑。每次水煎5分鐘,每劑煎2次,4次分服。
服1劑,咽痛、口瘡即緩解,服5劑,痤瘡亦平。
按:本案如按表、里辨證(八綱辨證)及臟腑辨證、衛氣營血辨證,似不容易辨為銀翹散證。而從三焦辨證,辨為銀翹散證則極為自然。
實際上,銀翹散方是三焦辨證模式下的產物。臨床上,使用衛氣營血辨證以及臟腑辨證、六經辨證去指導、使用銀翹散方,是後人對銀翹散方的解讀和使用,而非吳鞠通的本意。
文摘自《讀方思考與用方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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