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健康的，還是有個性的？

榮格把人分為內向型和外向型。內向的人比較封閉，外向的人比較開放。內向的人比較固執，外向的人比較圓通。內向的人容易適應不良，外向的人適應良好。內向的人重精神，外向的人重物質。內向的人比較超脫，外向的人比較世俗。

現代社會競爭激烈，比較適合外向的人，所以外向受到推崇，許多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外向一些，許多來訪者因為性格內向而不接納自己，甚至連專家也視內向為缺陷。的確，內向的人容易發生心理障礙，輕則適應不良，重則神經症、精神病。精神分裂症的特點之一就是「內向」（也稱「自閉」），完全脫離現實，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人和機器的區別在於，人能根據環境的需要調整自己，而機器沒有自我調節能力，只能機械地按程序運行。心理障礙把人變成機器，行為變得程序化、模式化，喪失了調節能力。所謂「個性」，其實就是輕微的程序化，在一定範圍內不向環境妥協。

精神分析用強迫性重複來解釋心理障礙。強迫性重複就是模式化。這種模式來自過去的經驗，環境不同了，依然用舊的模式來應對，頑固不化。所以，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童年決定整個人生，成年後的行為都是童年形成的行為模式的強迫性重複。動力性心理治療的目的就是消除強迫性重複，完全按照環境的要求做出反應。按佛教的說法，這就是「無我」，道家稱之為「無為」，或順其自然。一個人如果沒有「我」了，就能隨波逐流、隨機應變、隨遇而安，完全與環境打成一片。所以，弗洛姆說，精神分析和禪宗是一致的。精神分析和禪宗都致力於解構自我，消除強迫性重複，使人擺脫束縛，活得像行雲流水。

其實，性格無優劣，內向的人容易發生心理障礙，外向的人容易發生行為障礙，如多動、衝動、暴力、說謊、偷竊、賭博。一旦發生群體事件，外向的人更容易被捲入。

所謂群體事件，是指一群人在一起，被某種情緒所支配，完全失去理智，做出很不明智、具有破壞性的事情。例如有一年國慶，裝飾中山公園的花傘被遊客哄搶一空。

社會心理學研究發現，一群互不相識的人聚在一起，個性就會被湮沒，大家都變成了「匿名者」，不再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人云亦云，亦步亦趨，完全失去自我。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帶頭做出過激的舉動，其他人都會跟著做。

隨著通迅技術的發展，地球變成了一個村子，一個謠言就會引發一場全球性的哄搶，譬如白醋、綠豆、板蘭根。

但是，也有一些人不會捲入群體事件，或者不太容易捲入，他們是性格比較內向、反應比較遲鈍、適應能力比較差、常常跟不上形勢的人。正是這種人的「遲疑」妨礙了群體事件的進展，甚至「制止」了群體事件的發生。也是這種人，始終保持清醒，最早開始反思，為「終止」群體事件做出了貢獻。

所以，人類需要內向的人。古代的賢人、聖人都是內向的人。

與貴族精神和紳士風度相反的是「流氓精神」，沒有原則和信仰，見機行事，投機取巧，擅長權術，功於心計。

在西方世界，貴族精神的衰落與文藝復興基本同步。而在中國，春秋戰國時期貴族精神就開始衰落了，再經過秦始皇的手就蕩然無存了。

福柯發現，古人對精神病是比較寬容的，甚至對精神病人非常崇敬，依據是伊拉斯謨的《愚人頌》。文藝復興之後，情況發生了變化，精神病人受到歧視和排斥，遇到驅逐和關押。排斥精神病就是排斥個性，精神病人就是「個性」過強、與眾不同的人。這跟唯物主義的崛起有關。

唯物主義自古就有，在中世紀受到壓制。根據榮格的研究，唯物主義者往往性格外向，唯心主義者往往性格內向。文藝復興是外向者的春天，外向者有了用武之地，「外向」主義受到推崇，而過度內向者被戴上了「瘋子」的帽子。所以，福柯說，精神病學就是政治，就是權力，是統治者排除異已的工具。

法國大革命中，皮內爾解除了精神病人的手銬和腳鐐，但精神病人並沒有真正得到解放，只是從教士的手中轉移到了醫生的手中，從監獄轉移到精神病院。真正的解放發生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薩斯提出「反精神病學」理論，精神病院拆除圍牆，精神病人被允許回歸社會。

與此同時，人本主義和存在主義積極倡導尊重個性、尊重個體差異，強調自我和每個人的獨特性，也促進了人們對精神病的尊重和接納。

回顧西方哲學史，唯物主義與快樂主義、功利主義是一脈相承的，而唯心主義與浪漫主義、英雄主義密切相關。所以近、現代社會致力於經濟發展，提高福利，把幸福和生命質量定為人生的目標。結果，人類越來越好吃懶作、貪生怕死。唯心主義從來不把活著和享樂當作人生的目標，認為人必須超越生命（活著）和享樂，必要的時候要放棄生命和享樂，勇敢面對死亡（英雄主義）和痛苦（浪漫主義，悲情，感傷）。

存在主義也認為，人的本質是會死、孤獨、不自由、無意義。絕大多數人不接受「真相」，通過各種方法否認「真相」，以為靈魂不死，愛可以消除孤獨，意志是自由的，意義是可以賦予的。就連許多存在主義者也否認「真相」。這是因為，面對「真相」是很痛苦的。所以，有的存在主義者最後走向宗教和神學。

如果有神，就有靈魂、愛、自由和意義，因為神和靈魂是相通的。有人把靈魂設想成車輪的樣子，軸心（大我）與神相連，圓周（小我）與身體和外部世界相連。車輪（小我）滾滾，軸心（大我）巍然不動。一切痛苦和煩惱都源於小我，通過靈修，擺脫小我，回到靜止不動的大我，就能得到解脫。換句話說，「我」有兩個，小我可以「無」掉，這一點跟佛教和精神分析相同的，但大我不能「無」。這個大我是用來否定「真相」的，同時卻自稱真相，究其原因，還是享樂主義在作祟。佛教講無常、無我、不凈、痛苦，這是「真相」，而大我是常、樂、我、凈，便是騙局。

一個人只有徹底摒棄享樂主義，完全不以幸福為目標，才能承受「真相」。

存在主義認為，每個人都是獨特的，不想獨特都不行。就算把我（心理）都「無」掉，身體也有個體差異。所以，精神分析所說的健康是達不到的。人人都有神經症。既然如此，不如堂堂正正地做一回自己。

自己就是獨特、無人可以取代、與眾不同，專業術語叫「個性」、「人格」。現代心理學認為，個性和人格由心理傾向、心理特徵、自我意識三部分構成。心理傾向包括興趣、愛好、態度、信念（信仰）、價值觀、世界觀等。這意味著，做自己就要有屬於自己的興趣、愛好、信仰、價值觀，相對於環境的要求，這些都是內在的。心理特徵包括氣質、性格、能力，也意味著每個人都是不同的。自我意識包括自我認識和自我悅納，是人格的統一性和完整性的保障。

古代的賢人、聖人之所以被奉為賢人、聖人，就是因為有自己的原則和信仰，不隨波逐流。

只要不以活得長久和享樂為目的，就可以我行我素，不向環境妥協。

綜上所述，精神分析、精神病學、各種宗教乃至行為主義都是外向型的，視個性為病態，主張消除自我，矯正心理障礙，順從環境，人本主義和存在主義是內向型的，尊重個性，接納心理障礙，注重內心，堅持原則，不以適應環境為目的。外向對社會有好處，所以受到推崇，成為主流，內向對社會沒有好處，所以受到壓制，需要治療。但對個人來說，內向就是為自己活，活出自己，活出個性，活出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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