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象學視角解讀中醫情志概念

現象學視角解讀中醫情志概念

《黃帝內經》時代的傳統中醫學文本中是沒有「情緒」這個語詞的，但隨著西學東漸和國學世界化，如何尋找一個與西醫對等的中醫學概念成了現代中醫學理論建構中的一個難題。例如，是否能將中醫學原創的「情志」對等地翻譯為「情緒」就是其中的一個問題。現代中醫人雖然一方面承認「情志」是中醫學的特有稱謂，但另一方面卻從來沒有搞清楚這種特有稱謂的真正語義是什麼。本文嘗試運用現象學還原分析方法來重新解讀中醫的「志意」和「情志」等相關概念的語義，以及與現代心理學研究的關係。

1意和志是中醫學原創時期的重要概念

對《黃帝內經》進行詞頻檢索，可以發現「意」這個字詞出現100次，「志」這個字詞出現96次，其中「志意」合用10次 。與此相對照，「情」字僅出現19次，且其中16次是以「願聞其情」、「莫知其情」等片語形式出現的。可見，在中醫學理論的初創時代，「意」和「志」是中醫學理論中一個重要的心理學概念，而「情」則不是。

何為「意」和「志」？它們各自的功能是什麼？兩者的關係又如何？這些都是必須辨析清楚的基本問題。《靈樞·本神》中說：「所以任物者謂之心，心有所憶謂之意，意之所存謂之志。」《靈樞·本藏》中又說：「志意者，所以御精神，收魂魄，適寒溫，和喜怒者也。」「志意和則精神專直，魂魄不散，悔怒不起，五藏不受邪矣。」從經典文本所述可見，其一，「志」和「意」雖然有別，但兩者密切聯動相關；其二，「志」和「意」是控制其他精神活動的主宰，包括情緒調控。就詞源而言，漢代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釋：「志，意也，從心之聲。」又說：「意，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從心從言。」可見，許慎一方面將「志」與「意」進行互釋，另一方面認為「意」與「志」只是人內心的意向性活動，也只能從聽其言語來了解。事實上，「志」在精神活動中雖然非常重要，卻不容易被觀察和表述得明白，唐代孔穎達曾借詩言志的關係，形象地解釋了「志」的這種內在性：「詩者，人志意之抽之適也；雖有所適，猶未發口，蘊藏在心，謂之為志；發見於言，乃名為詩。」他還說：「此六志，《禮記》謂之六情，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所以言之異耳。」^[1]宋代朱熹曾對「心」、「意」、「情」、「志」幾個概念的區別與關係進行了較為清晰的辨析：「心者，一身之主宰；意者，心之所發；情者，心之所動；志者，心之所之。」「未動有能動之理，意為動與不動，欲也。」^[2]733-734按朱熹的解釋，「心」當指人的意識；「意」即意動，即指人意識的指向或慾望的發動；而「志」則是將意的慾望推向前往的目標（或意向對象）的過程或力量。據考，「志」字從「士」從「心」，也提示「志」有堅定執行心之意向的語義。如明代字書《正字通》上所說：「心之所注為志。」清代《康熙字典》上也說：「志者，心之所之也。」「意」既然是一種有指向性的慾望，所以也可能出現「精神不專，志意不理」（《徵四失論篇》）、「志意恍亂」（《本神》）和「志意亂」（《大惑論》）等心理問題。

2「志意」與「情」的關係

關於情緒種類、情緒的來源、情緒的兩極性以及情緒與臟腑生理的關係，中西醫認識並無本質上的區別。中西醫關於情緒學說的最大差異在於如何將各種情緒置於一個更大的屬概念。《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中說：「在志為怒；在志為喜；在志為思；在志為憂；在志為恐。」中醫學將「志」作為一個將「喜、怒、憂、思、恐」歸類在一起的上位概念或屬概念，這是西方心理學所沒有的觀點。那麼，進一步要追問的問題是：為何中醫學要將「情」歸類在「志」這個概念之下呢？或者說「意」、「志」與「情」的關係究竟如何？這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孟子·公孫丑篇》中說：「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之；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可見古人認為，「志」不僅可以影響生理之氣，也可以左右人的情緒之氣，如俗語所說「某人生氣了」，在這裡所說的「氣」就是指某種消極的情緒。金元醫家劉完素在《素問·玄機原病式》中說：「五臟之志者，怒、喜、悲、思、恐也，若五志過極則勞，勞則傷五臟，凡五志所傷皆熱甚也。」這就是說，中醫認為情緒失調其實源於「五志過極」，而這種「過極」正是「志意」過於專註於某人某事所致。明代張景岳在《類經·情志九氣》中說：「世有所謂七情者，即本經之五志也。」至此，經過歷代諸子百家的解釋和應用，「性情」、「五志」、「七情」等相關概念發生了融合變化，「情志」作為一個片語成為中醫學理論的一個特定術語，而「志意」一詞的使用及其「志意」的重要作用逐漸被淡忘，而這一淡忘恰好是現代中醫學理論發展中的一種不可忽視的失誤。

3「志意」、「五志」學說的學術價值與臨床意義

從世界心理學發展的視野來看，中醫心理學的「志意」和「五志」學說在現代仍然具有哪些學術價值和臨床意義呢？

對中醫學「志意」和「情志」的觀點與布倫塔諾的意動心理學（act psychology）和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現象學關於情緒的觀點進行跨文化比較，不難發現，中西方的認識竟具有高度的趨同性。作為現象學起源的布倫塔諾意動心理學認為，心理的本質是意識的活動，即意動。只有意動才是心理現象，也是心理學真正的研究對象，而內容應該是物理學的研究對象。他認為意動的心理現象具有內在對象性的特點，這就是說，意動不能離開認識和體驗的客體和內容獨立存在，意動總是指向或包含有一定的認識對象在內。意識的意向性為胡塞爾發展為現象學的還原分析方法。他認為，一切意識活動都具有意識指向性這個特徵。由此看來，中醫學將人的各種情緒置於「志意」範疇之下是非常合理的。也就是說，人的所有情緒都是指向某人某事的。中醫學認為，儘管產生情緒的基礎是天賦生理的，但情緒的發動還與主體的認知選擇有關，發動之念卻是屬於「意」的，「意為做事之母」。「意」是非常個性化和隱私的心理活動，朱熹弟子陳淳對「心」和「意」的概念做過一個比較，「若意與心作比較，心大意小，心以全體言，就意全體以上，一念發起處言。」古人非常難得地注意到了「志意」對情緒發動、維持和對象選擇的決定性作用。「意為心之動，思量運用之義也。對情性之動，則意為心之發。」「志者，心之所之也。之，猶向也。」「心向所喜所怒之人，志也。」[2]764中醫學認為人有七情變化都是正常的，而只有當「志意亂」，對心所喜所怒之人過極之時，才會導致氣機失和致病。由此看來，傳統中醫學將人之情歸類在「志」的屬概念之下是有一番深意的。

海德格爾^[3]354認為，現有的西方心理學並沒有揭開情緒此在本身的結構和沒有正確理解情緒在人此在中的意義，而只是將情緒看作是感性的和妨礙理性的東西，事實上，「現身情態就是此在之存在的一種基本樣式，就是此在的之中——在」。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所有認識和行為都是帶有某種情緒的，甚至還具有在認知之前的先有地位，他說：「現身情態乃是先有的東西，它是一種與展開狀況相併存的同等原初的特性，並與展開狀況一同構成著我們稱之為開覺狀態的現象。」^[3]356而不應該將情緒看成是認識過程的伴隨物，就像下冰雹陪伴雷電一樣。他認為將「情緒」一詞改稱為「情態」也許更為合適，對現身情態也只應當在與此在本身的基本行止之聯繫中獲得理解。對《黃帝內經》進行詞頻分析，「怒」字出現92次，「喜」字出現74次，「恐」字出現68次，「悲」字出現47次，「思」字出現出現27次，可見，在傳統中醫心理學眼界中，「情志」的確比「思」得到了更多的觀察與反思。

中醫學將情緒置於「志意」範疇之下至今仍還具有重要的臨床實際意義。首先，中醫經典非常強調對患者「志意」狀況的觀察，如《五藏別論篇》有：「凡治病必察其下，適其脈，觀其志意與其病也。」其次，認為「志意」是可以由主體自我調節的心理自變數，如《素問·標本病傳論篇》中說：「謹察間甚，以意調之，間者並行，甚者獨行。」甚至可以達到《靈樞·終始》所說的「專意一神」以及《素問·四氣調神大論篇》所言的「使志無怒」、「使志安寧」的理想狀況。中醫學還認為，通過「志意」可以實現調控人之情緒和養生的目的。《素問·上古天真論篇》中說：「志閑而少欲，心安而不懼，形勞而不倦，氣從以順，各從其欲，皆得所願。」可見，只有將「志閑」理解為 「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意向性時，才能理解怎樣實現「少欲」養生的方法。

綜上所述，傳統中醫心理學的「志意」與「情志」概念至今仍具有積極的世界性的學術價值和臨床實際意義，復興中醫心理學的這些原創的核心概念在中醫學基本理論中的地位，倡導在臨床中積極發揮「志意」對於情緒調節和促進身體健康的作用將是一項十分有意義的工作。

參考文獻

[1]李學勤.十三經註疏：標點本：三： 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7.

[2]余書麟.中國儒家心理思想史[M].台北：心理出版社，1995.

[3]海德格爾.時間概念史導論[M].歐東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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