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路重要麼？意義重要麼？

思路和套路，意思和意義

那一年，我接了我的第六屆學生，四年級。

在第一次單元測試之後，我寫下了這麼一篇文字——

心很亂。孩子的分數普遍較低，可以看出語文素養不是很高，面對稍有變化的題目就不知所措，特別是修改病句這樣能夠體現語文能力的題目，難倒了大多數的孩子。

其實，這樣的心亂在開學第二個星期的那節作文課上，已經有過了。那時，我使勁渾身解數折騰了一節課做指導。而收上來的作文呢，卻很讓我失望——怎麼上到四年級了，孩子還不會用標點？不會分段？句子寫不通？錯別字連篇？大部分作文甚至連一頁二百字都些不滿……

我感到了巨大的心理落差。

在這之前，很多老師都告訴我，我的這一屆學生整體素質是相當優秀的。在和孩子們相處的一段日子裡，我也的確有這樣的同感。

那麼，一定是我本人出現了某種問題。

是的，我已經有十年沒有教過這麼小的孩子了。我自己其實並不清楚三四年級的孩子應該是什麼樣的程度，應該承認，我顯然有拔苗助長的浮躁心態。

昨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這句話：「尊重的前提是接納」。

是啊，我們一直說要以孩子為教育的主體，要真正的尊重孩子。那麼，如果連孩子真實的知識水平都不能接受，又怎麼能談得上在此基礎上予以合適的引導和提高呢？

我必須正視孩子的現狀。

鬱悶是沒有用的，沖孩子「恨鐵不成鋼」地搖頭嘆息也是沒有用的。

要有充分的信心。

然後，行動。

那一年，確切地來講是八年前。

非常感謝那段經歷，也要感謝我自己的反思和總結。

正是那時的感悟——「尊重的前提是接納」，讓今天的我時常想起，也時常警醒。

我的回復啊，多是「寫得多好啊！」

而家長的反應，多是「真的嗎？」

不是我敷衍了事，也不是家長懷疑我敷衍了事。

說到底，是家長的期待往往過高，確切地來講是成人的標準過高，所以當我實實在在地表達欣賞時，會讓人感到不確定。

我懂。

實際上我的標準是不高也高。

不高，是因為我不強求孩子的作文一定要語言優美、使用修辭、首尾呼應、升華主題云云。（可參考《寫作文，用成語越多越好嗎》。）

高，則是因為我認為「我手寫我心」是寫作的根本，哪怕是想像，也必然發自真心，不要死板硬套，不要人云亦云，尤其反感唱高調喊口號。

因此，最近我最欣賞的一篇三年級孩子的小練筆，是這樣的——

今天我妹妹說有人打她了，還沒有說對不起，我使勁拍了一下桌子：「走！」

我找到那個人說：「你剛才是不是打我妹妹了？請你給她說對不起。」

「誰叫她說我胖的？應該她先給我說。」那個人說。

「妹妹，你先給她說一聲對不起。」

「好吧，對不起。」妹妹對那個男孩說。

然後我說：「你看，女孩子都先說了，你還不說？而且你還是男生！」

我們說完後，我帶著妹妹回家了。當時已經是晚上，媽媽問：「你們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尷尬地說：「我們和一個打妹妹的男孩在……」

「停！打妹妹？」媽媽好像一個字也聽不懂。

「聽我說好嗎？」我說：「我說請你給我妹妹說對不起，可他就是不，當時我就想，把桌子拍爛也不會想出什麼好辦法。我真想把他的嘴變成我的嘴。然後說聲『對不起』，就行了。可他就是不說，桌子拍爛也想不出什麼好方法，可是拍爛總能消消氣吧？」

媽媽說：「好吧，現在我只需要你告訴我，為什麼那個男孩要打妹妹？不可能無緣無故吧？」

我回答媽媽：「妹妹說他胖。」

媽媽最終解決了我們的問題。

可是你知道這用了多長時間嗎？——一天半！

這真是個大難題！

哦，聲明一下，三年級的寫作課是我上的不假，但是這個小丫頭之所以能夠寫出這篇小文，是明月老師出的題目：生氣。還有一個小要求，即文章里不準出現「生氣」二字。這是他們的每日造句練習，鼓勵孩子不拘一格，想寫多長就寫多長。

我是怎麼給小作者評語的？

「幹得漂亮！寫得漂亮！」

顯然，這四百多個字，全是孩子自己的話，簡直是一氣呵成。

為什麼？

真。

事兒是真的，感情更是真的。

當然，也許不是很有意義？我猜，會有人覺得再加一個結尾就更好了，比如「我們要珍惜友誼，好好相處」，比如「管理好情緒實在是太重要了」……

不是畫蛇添足。

是狗尾續貂。

綜上所述，我的作文教學觀，是「思路比套路重要，意思更在意義前面。」

怎麼講？

套路很好教。怎麼開頭，怎麼結尾，按什麼順序，點什麼主題，甚至人物的外貌怎麼描述，人物的品質怎麼突出，都好辦，有一定的路數，也有捷徑。

給個極端的建議，其實也是很多老師目前的做法——各種類型的作文背他個滾瓜爛熟，再教孩子學會根據不同的題目改頭換面改名換姓，就足以應付各種考試了。

只是肯定得不了高分。

閱卷老師的眼睛毒著呢，抄的跟寫的，那是兩種味道，更不要說各種雷同文，每年都是車載斗量一般。

引用一段《孩子王》中的話：

「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論，不管抄什麼，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寫些什麼呢？聽好，我每次出一個題目，這樣吧，也不出題目了。怎麼辦呢？你們自己寫，就寫一件事，隨便寫什麼，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這件事老老實實、清清楚楚地寫出來。別給我寫些花樣，什麼『紅旗飄揚，戰鼓震天」你們見過幾面紅旗！你們誰聽過打仗的鼓？分場那一隻破鼓，哪裡會震天？把這些都給我去掉，沒用！清清楚楚地寫一件事，比如，寫上學，那你就寫：早上幾點起來，幹些什麼，怎麼走到學校來，路上見到些什麼——」

今天，距離那個「紅旗飄揚，戰鼓震天」的年代已經半個多世紀，但是我們的小學生作文中，仍有這陳年的痕迹。

寫作啊，重要的是思路。

思路，即「寫什麼」和「怎麼寫」。這個，教不了，而只能是教師使盡渾身解數，無論是創設情境還是組織討論或者故弄玄虛……如「一石擊破水中天」，讓孩子們動腦動心，躍躍欲試，恰似孔夫子所云「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的狀態，於是恨不能抓起筆來洋洋洒洒儘管寫下去，不管什麼講究什麼規矩什麼門道什麼技巧，反正是要把滿肚子的話倒出來才算痛快！

那麼，講不講套路？

自然也要有的，但是，萬萬不能心急。

為什麼那麼多孩子不喜歡寫作文？

上來就講謀篇布局，彷彿攥了筆原本如千軍萬馬盡在掌握意氣風發顧盼神飛，可偏偏有人在耳邊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顧這個要管那個還取了兵書放在眼前那是必須比葫蘆畫瓢……

那股子熱乎勁兒啊，說沒就沒了。

敢寫、樂寫、會寫、寫好。

在我看來，這四個層次啊，就得循序漸進。

只有孩子放開了膽子、產生了興趣，形成了初步的寫作能力，才可以慢慢地如引水入渠，把思路同套路結合起來。

比如說，篇末點題，就很容易被閱卷老師看在眼裡，頷首讚許。

再說意思和意義。

你恨不恨「意義」這個詞？

我相信跟我一樣，打小被「意義」折磨得心神不定者眾矣。

要不，怎麼有那麼多的作文寫撿錢包、扶盲人過馬路？

因為小孩子是真的不懂你們大人所說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啊！

當然，今天的習作設計，很少有「記一件有意義的事」了。

但是，大人們仍然在盯著「意義」不放。

我倒是覺得，「意思」才是真的有意思，也是真的有意義。

寫作，一定要賦予什麼高大上的主題么？寫作，本來就只是一種表達的需要嘛。

又不是寫社論！

就讓孩子做好孩子，就讓孩子寫孩子的心裡話！

如果我們不接納孩子的「有意思」，就別指望他能愛上寫作，他就更難通過寫作來有更多更深入的思考，從而寫出自己的「有意義」來。

別急，慢慢來。

孩子寫得短，不怕。

怕寫作文，也不怕。

倒是如果他已經習慣了寫空話假話套話還沾沾自喜，那才是最可怕的。

2017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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