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輕的時候特別要強

五月初休了個長假，算起來已經有兩周沒去看謝奶奶。

周四接到老人家的電話，聽起來不是很高興，左眼剛剛做了手術，還在恢復期，兩隻眼睛的視力差很大，再加上天氣熱，日夜煩躁。

「你這周六過來的話，我就不讓我兒子來了，免得影響我們說話。」

最近工作比較忙，此時來自一位並無血緣關係的老人這樣的期待和惦記，略微感覺有些壓力。

入夏以來，周末早上北京的交通更加不堪，一個多小時後趕到養老院門口，太陽已經很大。

不同於往常的冷清，門口聚集了幾十個學生模樣、拿著各式樂器的人。院長出來接我們進去，告訴大家因為是520，這些是化工大學來愛心義演的。

剛剛走上樓梯，就看到一個粉色衣服的護士推著一個老人急匆匆往電梯走。咦這不是謝奶奶么？

「謝奶奶，我來了，您這是幹嘛去啊？」仔細一看，老人家手上按著兩三個棉簽，淺灰色的褲子上血跡斑斑。大概是抽血的時候出了點問題？

還沒來得及細問，護士已經推著輪椅到樓上醫院了。

按常規把二樓及三樓的房間串完，詢問老人是否需要剪髮，一邊拉家常，一邊幫三位老人剪指甲。

老夫妻同住一個房間還挺常見的，不常見的是今天他們的女兒也在。這對老夫妻的年齡差比較大，爺爺，或者說叔叔頭腦清晰，身體也沒有大病，只是腿腳不好。

奶奶卻因中風攤在輪椅上，話也說不清楚，著急的時候會大叫。每次來他們房間，奶奶都會用含混不清的聲音示意我幫她剪指甲，開始總是不明白她想要什麼，熟悉之後，也聽得懂一些她獨特的語言了。

女兒坐在床上跟叔叔聊著家裡人投資、移民、子女教育等人生贏家的故事，奶奶垂著頭坐在輪椅上，一邊想要費力的抬起手來示意我們指甲剪存放的位置。

幾個人找了一圈，翻遍了柜子上所有的小盒子，才終於找到。

「我媽特別愛收拾東西，什麼東西放哪兒，只有她知道。」女兒在旁邊淡淡的說。

我坐在小板凳上，一邊剪一邊插上一兩句話。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給自己的父母剪過指甲，總覺得人家女兒坐在這裡，一個外人替她父母剪有點怪。

不過這是我的工作，倒也無所謂，不去細想。

我並不知道奶奶是否完全是神志不清，但是每次剪到她因為中風而蜷縮在一起無法攤開的左手，她總是會很費力的扭動手腕，試圖找一個讓我比較方便能夠完成的姿勢。

給奶奶剪完，每一個指甲細細挫好之後，我正準備離開，把時間留給人家家人團聚，叔叔說給我也剪剪吧。

看了看他的指甲確實有點長，那就剪剪吧。

都完成之後，回到218去看謝奶奶。

兩個護工剛剛給她換完衣服，謝奶奶正在囑咐一位姓杜的師傅：「這幾個血點子一定要先用冷水洗，不要用熱水。」

轉頭看到我笑眯眯的說你終於來了，這好幾個星期不見。快坐快坐。

這時我才看到她的左手食指整個用紗布包著。

「我應該把蘋果放在桌子上切的，結果我就拿在了手裡，一刀下去，把手切了。」

「我想著你今天過來，想先切半個蘋果嘗嘗，好吃的話把另外半個留給你。」

雖然剛剛負傷，但是謝奶奶的精神很好，說話聲音也比平常大了些。穿著一件亞麻的白色短袖，領口綉著一圈兒小花，下身換了一條黑褲子，腳上穿著一雙很秀氣的條紋鞋子。

「我不穿這個鞋子，你幫我把床底下的旅遊鞋換上吧。」

開始我以為是鞋子不舒服，換好後謝奶奶說：「一會我們還去走路。」

走路是每次來看謝奶奶的固定節目，一年前摔了一跤她的腿一直沒好，需要治療+復健，陪她扶著助步器沿著走廊走一個來回，是我們互動的重要部分。

「您的手指傷了，沒法扶助步器了，我們今天就不要走了，先把傷口養好再說。」

「那不行啊，那今天我就沒有鍛煉了。」與其說她固執，我覺得這個老太太更多的是要強。

年輕時是化工出版社的高級工程師，大家都叫她謝工，通曉中、英、日三國語言，常常在走路的時候冷不丁的問我It』s time to do sth, to do sth是主語，那it是什麼？

據說她還經常向周圍的老人免費「授課」，曾經有一個老人和已經移民的子女通電話，結束時成功說出一句Good night，從此便總是畢恭畢敬的叫一聲「謝老師」。

退休之前的謝工，主要負責研讀各類國外文獻，將國外化工方面的先進技術引入國內。在那個計劃經濟的年代，謝工還常常在本職工作之餘，積極帶領大家拓展體制外的思路，因此很受尊敬和重視。

雖然這所養老院里不乏中國第一代知識分子，但也許是文人的清高，老去的謝工，更多的時間是跟自己待著，覺得跟其他老人「聊不到一塊去」。

正因為這樣，陪伴她最多的便是孤獨。

謝工培養出了三個優秀的兒女，現在只有大兒子在國內，小兒子和女兒已帶著家人移民加拿大。床頭放著的還是孫子、外孫6、7歲的照片，而今年小孫子也已經念大學了。

一家子都很優秀。大兒子在國內一家石油企業工作，如果不是因為謝工，恐怕也早就移民了。

「有時候想想，幹嘛把子女培養的那麼優秀，到老了，誰都不在我身邊。」謝工有一次突然對我這樣說。

兩分鐘之後，她又笑了：「不過誰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好呢？也不能為了我一個老太太，把他們拴在身邊。」

這總之也是一個悖論。養兒防老，但相比年幼時父母的養育和無微不至的照顧，老人暮年時能從子女身上得到的，太微不足道了。

謝工最近常常講起她在單位的事情。

「我上一次這樣把手切了還是2012年出差的時候。」雖然這個2012年的出差算算時間是肯定不可能的，但是我也沒有打斷她，

「那時候我和另外一個同事出差，晚上要分一個蘋果，我也是就這麼把蘋果拿在手裡，結果切到了手指。」

「我年輕的時候特別要強，有一次上級領導來視察，我們領導讓我做報告，說謝工咱們這裡就你水平高了。但是那個報告我之前是用來內部講的，從來沒有給領導做過。」

「於是我跟領導說：時間這麼緊，我覺得我這個東西不能盡善盡美，所以我還是不做了。」

這個有點出乎我意料，我本來以為謝工會說她怎麼在時間緊任務重的情況下完成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報告，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領導幾次做工作都沒有說通，最後只能說你把報告發來給我看。看過之後說你這個報告我覺得已經達到或者超越了既定標準，為什麼不做？」

謝工今天說話語速挺快，似乎知道我們集合的時間要到了，領隊已經幾次過來用眼神示意。不過20幾步的距離，謝工就像剛剛開始學步的孩子，總要走上個十分、二十分鐘。

成功走到飯廳後，把謝工安頓在輪椅上，我幫她把助步器放回房間。柜子把手上掛著幾條方巾和一雙襪子，謝工說早上我來之前她自己手洗了這些物件兒，鍛煉手部力量。

放好助步器跟謝工道別然後去大廳集合，中途路過一個房間，從裡面傳出一個奶奶的聲音：我上完廁所了，誰來扶我。一旁的護工端著碗吃飯，表示需要兩個人才能把馬桶上的老人扶起來，再等等。

今天的故事講完了。

PS：晚上和JP瞎叨叨，他說自己是阿Q先生，所以開心快樂。也許生活就該是這樣吧。我已經答應他以後要多分享positive的事情。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