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美洲發現自己的熱情小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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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 畢淑敏

在作家畢淑敏的人生里，旅行本身就是一種生活態度，正是一次次出行，使她永遠保持對世界好奇、渴望學習的心態，也對旅行本身有著自己的理解：旅行必定是和心情有關的，但是心情並不代表心靈。這是以行走的角度去講述自己人生的那場最貴重的旅行、去觀照心靈的成長，「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

今天帶來的新書悅讀是一本書帶你深度探訪中南美洲腹地的遊記散文。沿著舊地圖，走不到新大陸，畢淑敏帶你走出自助旅行新路線: 「世界最美島嶼」加拉帕戈斯群島，「熱帶霧林王冠上的寶石」哥斯大黎加蒙特維德霧林，古印第安人的太陽、月亮金字塔與亡靈大道，全球銀飾之都塔斯科，切?格瓦拉故居……

章節選讀

《美洲小宇宙》

畢淑敏/著

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2月版

1

在厄瓜多一家餐廳吃飯。此地生活節奏緩慢，你萬不要指望屁股剛一落座，就會有手腳麻利的服務生端來熱氣騰騰的預訂餐食。況且我們點了當地特色食物是用古老方式烹制的餐品，這個過程一定慢條斯理曠日持久。你想啊，遠古人除了被野獸追趕時玩命脫逃，打獵的時候激情奔跑，其餘的時間都是悠閑地曬太陽互相撓撓脊背。

現代中國人的胃，已經被挑唆壞了。一瞄見餐桌就開始洶湧分泌消化液，讓人不餓也飢腸轆轆。

人在某種程度上，是被環境之手拿捏的橡皮泥，適應性極強。外界斗轉星移改變之時，人們會順勢而為。找工作做投資玩股票如此，吃飯也是如此。我們一行人審時度勢，不由自主地放慢呼吸，以減緩胃腸道的不安蠕動。

環顧四周，盡量以古代人的心境調整自己的行為舉止。餐廳仿照印第安人風格建造，衰草苫頂，有植物暗香自天花板滲落而下。桌椅板凳一律是帶著傷疤和裂痕的原木雕成，好在打磨尚光滑，不然也許能把手指剮個刺。四周掛著奼紫嫣紅的羽毛裝飾品，表明這是屬於部落酋長的領地。餐具都是粗瓷土陶所制，點染著濃烈興奮的局部重彩，誘人食慾噴薄欲出。

我私下裡揣摩，這餐具風格當是現代人的臆想仿造。最原始的吃法，該是赤手空拳茹毛飲血。果真如此操作，餐廳便生出幾分驚悚。再者，初民的食物未必充足，不應肆意挑逗食慾，人胃口開得太大，易導致囊中羞澀供應不足。

正胡思亂想著，來了一位衣著頗有風度的當地男子，自我介紹說是本土畫家，要當場作一幅畫給我們看。反正一時也吃不上飯，大家就很有興趣地圍攏來，觀他作畫。

畫家約40歲年紀，相貌稍帶印第安人特點，但不典型，眉宇疏朗。可能經過了多次混血，膚色有歐洲人的白皙淺淡，鼻樑高聳，眼窩深陷，面部曲線豐富，不大似印第安人面貌的一馬平川。

他旁若無人地將畫布支好，擺放好一應用具，看也不看我們一眼，開始揮筆作畫。先是用大團清新明亮的顏色，塗在畫布的中央偏上部分，明黃加粉紅，讓我幾乎疑心他要畫一朵牡丹。然而很快我就知自己錯了，在該出現綠葉的部位，畫家大面積地點染純白色，那白色如奶油般融化著，向四下里流淌出羽毛般的垂翼……如果他繼續在這個部位畫下去，大家或許就能猜出這幅畫的主題，但是畫家掉轉畫筆，飽蘸藍色，在黃粉色塊的周邊，放筆馳騁，呈斜刷狀塗抹藍色，是那種略帶寶石光芒的灰藍……大家一時猜不透這畫的主旨是什麼，好在有一種濃烈而豐滿的氛圍，從對比強烈的色彩中澎湃而出。

我對拉美畫風所知甚少，不知這胸有成竹的畫家，手起筆落將展現怎樣的美景。自己對拉美風俗的片段了解，僅限於馬爾克斯等文學巨匠的描繪。他們筆下異軍突起颳起的文學漩風，讓全世界開始認識這塊神秘之地。

2

旅行中，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勝景，當屬中南美之美。說起來，世上的風光萬萬千，本是沒有高下貴賤之分的。你不能說巨洋一定比曠漠美，也不能說北溫帶一定比南寒帶美。不過中南美之美，有它得天獨厚之處。它一肩連接了兩塊品貌懸殊的大陸，本身又處於熱帶範疇之內。此地天賦異稟，再加上太陽輝煌有力的曝晒，便演化出萬千氣象。

著名的地理學家大衛·哈維，在分析社會問題的時候，有一個獨特的視角，叫作「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理論。他認為空間、位置、環境在觀察社會時具有重要意義。孟德斯鳩也在《論法的精神》中說，「氣候王國才是一切王國的第一位」。

如果把地域比作女子，天生麗質當然是形成傳奇的重要條件，此外還要加上命運多舛。大陸板塊劇烈運動，在此方寸之地瘋狂衝撞擠壓，滋養出無窮火山。不安分的岩漿奔走呼號，捎帶把地下水煮成沸騰溫泉。地上地下合力共建，大自然自得其樂地打造出了迤邐獨特的風光，地理佳作此起彼伏。單一個舉世罕見的熱帶霧林就讓生物多樣性得到極大張揚，讓人嘆為觀止。中南美的美，其次在於文化。說到文化，自然同人密切相關。說到人就要談到人種。簡單點說，有什麼樣的歷史人倫，就會誕育什麼樣的文化。如果對此地的文化找個關鍵詞概括，便是「融合」。中美洲歷史錯綜複雜，本來當地的印第安人活得自得其樂，不想哥倫布大航海時代開啟的發現之旅，讓歐洲白人征服者大規模地快速移民。那個時代漂洋過海背井離鄉異地遷居的人，多是單槍匹馬的生猛漢子。到達此地後，與當地印第安女子結合，他們的後代，便成了兼秉兩種文化的新一代混血人。殖民時期，無所不在的猶太商人，也蜂擁進入美洲經商。他們也與當地人結合，將自己的文化注入此地。曾經橫行於世的奴隸制，更是帶來了大量的非洲黑奴，落地生根。因為同屬太平洋，陸續也有太平洋沿岸國家的人，比如中國人與菲律賓人跨海越洋，來這兒安家落戶。20世紀，日本也不甘人後，移民大量進入中南美洲。比如巴西的聖保羅，日本人就佔了相當大的比例。日裔曾在秘魯當了約10年的總統，可見日本移民之勢力廣泛。於是中南美洲，就成為歐、亞、非人種和當地人血緣雜交繁盛地區。

可以想見交往之初，文化基因在重組中發生猛烈的衝撞。說得誇張點，好似幾個星球的軌道交叉在一處，爆炸燃燒毀壞……典型例子如西班牙統治者，殘暴地焚毀了印第安人的典籍，斬滅了印第安的文字，把阿茲特克文明徹底掩埋……深重的文化創傷，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地在這塊土地上慘烈發生過。

在這人種和文化雜交最紊亂澎湃之地，便有了新生命的誕生。恕我毫無惡意地引用一個生物學上的詞———雜種優勢。

「雜種」這個詞，原屬生物學範疇，本身並無道德意義，屬於中性。至於雜種優勢，徹頭徹尾是個褒義詞。它指的是不同品系、不同品種甚至不同種屬間，進行雜交所得到的後代。這種子嗣比父系和母系的兩個親本，表現出更優良的品狀。比如更強大的生長速率和代謝功能，導致器官發達，體形增大，產量提高，呈現出抗病、抗蟲、抗逆力、成活力、生殖力、生存力等一系列品質的提高。這種優於兩個親本的雜種後代，是生物界的寶貝。當然，雜交的結果也並不會都是好的。雜種優勢還有一個不爭氣的孿生兄弟，叫雜種劣勢。

3

中南美的殖民歷史，終於艱難翻過。火星四濺的衝突，經過幾百年時間的打磨，尖利稜角漸漸消失。相互碰撞中彼此雕琢，甚至交融。中美洲文化，在保持原始狂野性的同時，又繁衍出了不可思議的優雅與夢幻感，晶瑩剔透獨具一格，頂端開出奇詭之花。它旺盛的活力、異乎尋常的創造性和強大的內在張力，令人們驚詫莫名。也就是說，巨石被打磨成了鵝卵狀，紋理宛在卻已不再猙獰，古老而粗糙的質地中出現柔和彩虹。

文化雜交劣勢，也一定曾經出現過。不過，做人是一件有希望的好事情，那些卑劣陰暗的文化殘渣，終於被絕大多數人摒棄。人類人種上的大融合，正越來越廣泛地在地球各處上演著，帶來新的基因組合，帶來不可預料的發展。可以想見，未來之天下，雜種優勢將大行其道。

我這廂正遐想著，那邊混血畫家疊加著厚厚塗層，畫作進展神速。他描繪出一片谷地，谷地中央向上隆起，繼續向上……眼見得變成一座山峰。這山峰卻不是普通的尖翹峰巒，山頂處出現一處平坦凹陷……

觀摩到此刻，圍觀的人們豁然開朗，這幅畫的主角原來是一座火山啊!火山滿懷熾烈情懷(從它的山口蜿蜒而下，可見血紅岩漿)，但插入雲端的冠頂，披覆皚皚積雪。緊接著，畫家筆觸點染，白雪與火山岩漿在山半腰處交織纏鬥，遠處空靈留白處，縷縷玫瑰色的雲霧若隱若現升起，越顯出濃烈中的靜謐。

圍觀者都屏住氣，不敢大聲呼吸，怕喘氣猛了，把夢幻般的景色吹開一個洞，說不定會讓假寐的火山重新抖擻。畫家繼續埋頭作畫，提筆在畫幅下半部點綴熒綠色叢林。只有見過熱帶霧林的人，才會使用這種近似不真實的綠色。然後又著力勾勒出兩棵大樹，一株開著茄紫色的花，一株開著紅黃色的花，樹下是劍拔弩張的仙人掌。

在我們鴉雀無聲的嘆服中，畫家完成了他的作品。畫布充滿了天空蒼涼的藍、植物神秘莫測的綠、晶瑩閃光的水面、絢爛卷舒的雲霧……

這時畫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抬起頭來，露出雪白的牙齒，向我們莞爾一笑。我等回報的不僅僅是笑容，還有發自內心的掌聲。畫家對翻譯說了幾句話，翻譯轉而對我們說，這幅畫還要晾吹一下，徹底乾燥才能完成。他說，要把剛剛完成的這幅畫，送給你們。

文學照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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