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離開了在姑姑家那種飢餓的日子！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一年，我初中剛畢業，剛滿十七歲。

跟很多農村孩子一樣，內向的我跟著父親後面進了城，腆著臉皮向家住城裡的姑姑求助，請她幫我找份工作。

姑姑並不是我的親姑姑，是父親的堂妹，我的堂姑。姑姑瞄了一眼車架上的一袋大米，又看了看我，微微地皺了皺眉頭，隨即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姑姑的家很大，樓上樓下十幾個房間。姑姑對我說：「慧子，你就住二樓靠南的房間吧，那個房間採光好。」我點點頭，拎著包上樓，父親站在一樓的客廳里跟姑姑閑聊著家裡的人和事。

那時的我涉世不深，也不善於察言觀色，實實在在是個笨手笨腳的傻姑娘。在姑姑家我學會了用煤氣灶，微波爐，幫著烙煎餅、擀麵條、包餃子、蒸饅頭，聽順了帶點嗲味的城裡話，習慣了姑父始終記不住我是「小麗子」還是「小慧子」，洗慣了一大家子的衣服與沒完沒了的洗刷，也接受了我是姑姑家的小保姆這樣一個事實，可是，我控制不了我餓得咕咕叫的肚子。

是的，我餓，我的年輕的胃消化功能實在很好，一天有大半時間我都處在飢餓中。我總是很餓。

精明的姑姑煮飯總是算準了米下鍋，從不會有剩飯。那麼小那麼精緻的飯碗鬆鬆散散地盛了大半碗飯，同樣精緻的淺口碟，像藝術品一樣擺放著精美卻不耐餓的菜肴。

家鄉有句老話，叫客氣多受餓。臉皮薄的我沒有勇氣起身再去盛一碗飯，何況，鍋里並沒有我的預算。我總是三口兩口扒完碗里的飯，偶爾夾一小筷子菜，證明我並沒有客氣，然後第一個放下筷子，滿臉帶笑地招呼：「我吃飽了，爺爺奶奶，姑姑姑父，慢吃。」

姑姑家冰箱有著很多好吃的，紅艷誘人的草莓，我叫不上名字的酸奶，還有美味的冰激凌，可是，我不敢擅動其中任意一樣，我的自尊，我的教養都不允許都做那樣的事兒。我只能站在諾大的冰箱前，想像著裡面的美食，大口大口地喝著白開水。

姑姑對我很好，她的孩子吃零食也總是要分我一點。才放下筷子已感覺到腸道在蠕動的我很想接過那並不豐盛的零食來慰藉我空空如也的胃，可是，我怎能跟一個八歲的孩子搶食吃。不能拿別人的好意當隨便，我告誡自己。

街上有那麼多誘人的美味，麻辣燙，涼皮，韭菜盒子，麵糊燙，烤紅薯，就連那散賣的餅乾似乎都伸長了小手，散發著誘人的香味，誘惑著我。我跟母親說，姑姑想吃家裡的烙餅和鹹菜乾。我撒了謊，事實上，那一兜烙餅都進了我的肚子。明月當空的日子，如果有人側耳傾聽，定會聽到我迫不及待的咀嚼聲，那是飢餓的我在撫慰我的胃。

學金融保險的我別無選擇地進了一家保險公司做推銷員。公司離姑姑家很遠，坐公交有十幾站路。花光了父親臨走時留下的幾十塊錢，我每天都很早就起床，然後步行上班。有一段時間，叔叔到姑姑家小住，很是納悶我為何每天都早起。年輕的驕傲的我臉紅了，像蚊子一樣小聲地說：「去公司。」叔叔明白了，什麼也沒說，默默地掏出了二十塊錢給我。

從北京路到健康路，穿越淮海路，來到承德路，我行走在繁華的城市中心，天空下著雨，我的淚和著雨水往下流。日子再辛苦，肚子再餓，我都不曾流過一滴淚，卻因為這二十塊錢眼淚流了一路。

我努力想忘記這段往事，卻始終記憶猶新。帶有施捨的憐憫，卻是那般地好心好意，讓十七歲的我更加卑微，更加難堪。

年輕，沒錢，沒背景的我認真地跟每個人講解著保險的重要，以及朝陽產業的美好前景。可是，我連一份保單都推銷不出去。

我同時推銷著財產保險和人壽保險，還兼職推銷熱水器。戲劇性的是，我不曾賣出一份保單，卻成功地將熱水器推銷給了我的保險公司主管。

熱水器的價格是一千七百五十元，我的提成是一百七十五元。緊緊地攥著薄薄的一百七十五元，窮人乍富的我歡喜得不知如何花才好。

我暗暗下了狠心：我要美美地吃上一頓，吃上一頓飽飯，其他的，吃完再說。

我真的去吃了，一大海碗的面，只吃了一半再也吃不下去，看著碗里的剩面，我欲哭無淚。我的胃早已習慣了飢餓。

我接著去了舊貨市場，花了五十塊錢買了二手自行車。我當然清楚五十塊的價格對於自行車意味著什麼。可是，就算我的內心再怎麼清高，每天的步行磨得腳底的水泡也清高不起來。我對自己說，這輛車已經很破了，定是它的前主人淘汰了的。我如此安慰自己的良知。

回家的時候，母親看著我嫻熟地做著家事，看著我髖部的骨頭將褲子支了起來，看著我吃飯時的狼吞虎咽，輕輕地說：「咱回家吧，咱不在城裡呆了。」

就這樣，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遠離了飢餓的日子。

我在姑姑家住了三十三天。

很多年後，我在城裡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家的飯碗大而笨拙，是農村最普通的粗瓷花碗。家裡來客，總是大碗盛飯﹐海碗盛菜，我跟每個客人說：「我煮了滿滿一鍋的飯，要加油幫我吃完啊。」

回想過去的日子，我的心中早已不復當年的難堪與憤恨，只剩下淡淡的苦澀與濃濃的感激，正因為我有了這樣一段日子，才會對人生有更多的體會，時時鼓勵我，鞭策我，成為我人生中一筆寶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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