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群島上的古老交易：庫拉圈串起的島嶼世界

庫拉不僅僅只是臂環、項鏈的交換，它們只是象徵而已，庫拉在它們背後，就像大海，你可以看到、感覺到海浪，但真正構成汪洋本質的卻是無法看到的廣大且不斷涌動著的洋流。

文、圖 | Will Millard

我在珊瑚礁大三角地區旅行時，對最偏遠的地區最為好奇，這裡地域孤立，文化卻有一種獨特的延續方式。2016年我深入美拉尼西亞，探訪那裡一群生活在特羅布里安群島一端的人，他們依然說著自己的語言。

特羅布里安群島距離巴布亞紐幾內亞東岸150英里，他們之所以有名是因為當地一種叫做「庫拉」的特殊交易模式。它把這些小島與其他島嶼連接起來，從而形成一個巨大的庫拉圈。這種複雜的贈禮、交易網路系統，也是這些偏遠島上族群的生活關鍵。庫拉交易的貨幣，是製作精美的臂環Mwali和項鏈Soulava，全部用貝殼製成，前者以逆時針方向在庫拉環中流傳，後者則走順時針。庫拉環中的每一位貝殼交易者在不同方向的臨近島嶼上都有自己的交易夥伴，也就是庫拉夥伴。

庫拉交易地圖

我從基里威納島（Kiriwina）開始探索庫拉圈的旅程，它是特羅布里安群島中的最大島，唯一一個機場也坐落於此。

儘管這裡非常偏遠，但已經有不少人在這兒的許多地方展開研究，尤其是近十年來，人類學家、語言學家紛紛來到這裡。早在大約一個世紀前，歐洲的學者、探險家就開始湧入群島，他們被當地與西方世界完全不同的文化所吸引。這裡的文化重心，就是庫拉。

最近一次拍攝到庫拉的珍貴鏡頭是在1990年代：幾百位島民駕著特製的獨木舟揚帆出海，這是他們的庫拉遠征，前往別的島嶼完成庫拉交易。

馬林諾夫斯基研究庫拉時的老照片

但在最近二十年間，庫拉幾乎消聲匿跡了。一般認為它已被金錢取代，基里威納島更是已經商業化。我想看看這項特殊的交易網路是否還剩下些零星蹤跡，並試圖找到也許庫拉仍處於重要地位的地方。

我到島上與當地部族同住，我的嚮導艾德里克是島上唯一的翻譯，「村裡的每個人多少都有點親戚關係，」我們走進下榻的村子，也是他自己的村子時，艾德里克向我解釋，接納我的是他的叔叔納吉亞，這個真誠開朗的老人同意我住到他小兒子的茅草屋裡。

薯蕷的地位

納吉亞的村子位於島嶼中心，也是這裡傳統保留得最好的村落之一，所有村民都是農人。吃飯時，他們在村子中心鋪上草席，親戚們圍坐在一起。薯蕷是島上主食，播種日對他們來說也就格外重要。不僅如此，它在庫拉圈中的地位也很重要。納吉亞在吃飯時對我說：「得多吃點啊，播種會很辛苦。」

庫拉遠征是單純的海上活動這種說法或許並不準確，在我看來，庫拉首先是從陸地開始的。群島被大海環繞，島民也和汪洋相處甚好，大海在他們的生活中佔據著主導地位。但深入其中卻會發現，在這裡，一切的重心仍是陸地。當然這並不是說海洋不重要，而是這裡的一切都得始於薯蕷的緣故。你必須把自己扎於泥土之中，才有可能出海。

納吉亞的村落是島上傳統保留得最好的地方之一

村落的後花園裡滿是作物，番薯、香蕉、芋頭等應有盡有，薯蕷田在花園盡頭。 「我們有句俗話說，如果你是男人，就得有薯蕷田。」艾德里克向我解釋，「如果沒有薯蕷田，就不是男人。薯蕷是男人財富的象徵，所有的節慶、大型儀式上也都會用到薯蕷。」

薯蕷在這裡就像金錢一樣，納吉亞就精心搭建、裝飾了自己的薯蕷房，薯蕷存放於此，就像把錢存進銀行，薯蕷房能展現主人的財富。「有薯蕷，就能開展庫拉遠征，」納吉亞說，「參加這些傳統活動能讓我們的地位提升，家族的名望會更高，所處的村莊也是。庫拉圈的重點之一就是名聲和關係。」

儘管納吉亞身穿T恤，但不能說他的生活被改變了，他依舊非常傳統。他的村落里有許多半途而廢或是空著的薯蕷房，原因無非是「年輕人改變了許多，他們離開傳統的生活方式，只在意賺錢」；「孩子們出去上學，不願意呆在島上。」這讓納吉亞很傷心。

薯蕷在當地的地位很高，各種場合都會用到。島民會把收成存放在精心裝飾的薯蕷房裡，就像存錢一樣

他說，「錢對庫拉的影響很大，年輕人只在乎錢，他們田裡的作物越來越少。食物不足以舉辦庫拉盛宴、完成庫拉遠征。」納吉亞是最後一代依然仰賴薯蕷的人，儘管他對庫拉傳統的熱情未減，卻已經有近25年沒參與庫拉遠征了，說到這裡他不免落寞。

上帝保佑旅遊業！

離納吉亞的村落不遠的另一個村子，完全是另一幅圖景，他們已經完全擁抱了全新的經濟模式。有天清晨不到六點，大家就成群結隊搭著卡車前往海邊，穿上傳統服飾，畫上妝容，在專人指導下為表演傳統舞蹈做著準備。許多島嶼腹地的居民也帶著雕刻、手工藝品來到海邊。——這是郵輪到來的日子。

我看著郵輪駛來，這種感覺真是奇異，巨輪彷彿會徑直開進島上、吞噬一切。特羅布里安群島如今是一些郵輪航線中的一站，每當它們抵達，兩千餘島民就會聚到一起，站在船邊跳舞，或擺出手工藝品攤，等遊客付錢。

特羅布里安群島現在是一些郵輪的停靠點，巨輪和小島形成的對比非常超現實。作者（右）和參加表演的島上男孩在郵輪前合影

我實在是不想批判自己人，因為本質上我也是某種遊客而已。但場景實在非常古怪，很難說清究竟是誰在剝削誰。郵輪在港口停靠8小時，遊客們就在這段時間內「探索」當地文化，購買價格高得離譜的紀念品。特羅布里安群島上的手工藝文化因著大量遊客的到來發展出新的樣子，島民們雕刻的東西可能是他們一生從未見過的，在遊客集市上甚至能找到泰國大象樣子的木質擺設。「可是這裡的文化重點並不是雕刻，而是耕種、出海、庫拉遠征。」艾德里克對我說。

二十年前，是庫拉獨木舟而非郵輪，在這片海岸出發、抵達，人們用的也不是現金，而是自己所擁有的珍貴物件：貝殼制的臂環Mwali和項鏈Soulava。Mwali是送給庫拉圈上其他島嶼的禮物，也以此創造出有借有還的義務，這份禮，日後一定得以Soulava償還。島嶼和島嶼由此建立起了庫拉夥伴的關係，其他商貿活動因此成為可能。不過，庫拉的重中之重是權力，大約一代人前，有位名叫Nalabatao的族長稱霸庫拉圈，他掌控著這裡最珍貴的臂環，還主導了多次庫拉遠征，他就是艾德里克的姑老爺。

貝殼項鏈 Soulava（左），臂環 Mwali（右）

郵輪公司會支付村莊兩千磅舉行傳統儀式，並從臨近島嶼調來原本用於庫拉遠征的獨木舟，好讓遊客坐船圍繞海灣體驗一番。迷你的庫拉船和巨型郵輪形成鮮明對比，這場景也彷彿是對當今世界最恰當的比喻。

當天海上大約有六艘獨木舟，我也是借著這個契機，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庫拉獨木舟。這些駕船而來的島民還帶來了令人興奮的消息，納吉亞和艾德里克在船夫中遇見了從 itawa島來的遠親，從他們那兒得知，「有臂環剛剛抵達Iwa島！」納吉亞為此非常興奮，因為這些臂環很可能成為納吉亞和艾德里克重新回到庫拉系統中的開始。當然，前提是他們得說服Iwa島民把臂環給他們。

為了迎接郵輪而從臨島駛來的庫拉船，船身依然可見傳統裝飾。他們也帶來了庫拉的新消息

我們當即決定啟程一探究竟，納吉亞和艾德里克沒有庫拉船，但我們可以搭乘從Iwa島趕來迎接郵輪的庫拉獨木舟，與他們一同回家，試圖重新建立關係。儘管這不是傳統庫拉遠征的做法，但納吉亞還是為此非常激動，要知道他已經等了25年了。說真的，能成這事還真得感謝遊客們呢！

非傳統庫拉遠征

我們首先向東航行12英里抵達Kitava島，它是基里威納島的鄰島，艾德里克和納吉亞在這裡有氏族親戚關係。我們在那裡準備些補給品後再前往目的地Iwa島。

庫拉船帆和船體比起來非常巨大，我們搭乘的這艘船的船帆由幾塊布拼接而成，並非真正傳統的船帆，不過也不能介意那麼多了。數世紀以來，這些了不起的獨木舟成就了許多偉大航行，（當然當時的船帆不是布的）每艘都有自己的名字和不同的裝飾。

在我們這艘船上，有三位船員坐在船中央，把水舀出去，一位負責索具，還有一位呆在船尾負責風帆。我和艾德里克的主要任務是把身邊的進水舀出去。

用幾塊布拼起來的庫拉船帆雖不傳統，但它帶我們開啟了遠征

這一路不算太順利，出海不久就碰上了雨水，「我喜歡在風雨中感受它把我拋上拋下的感覺。」納吉亞說，「水濺到身上，我真是太喜歡這種感覺了！」

我逐漸意識到，庫拉真正的意義並不只是交易貝殼，而是通過艱難的航程告訴對方：「你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值得這穿過汪洋的旅程；你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們的家族彼此相連。」

我們聽說在Iwa島上有一百多個瓦力臂環。在Kitawa 島修整一夜後，第二天清早我們早早起床，準備出發。風向不盡人意，我們又得儘快趕赴目的地，因此只得乘坐快艇，儘管不傳統，卻不得不妥協。

停靠在海邊的庫拉船，雕刻精美，每艘也都有自己的名字。照片里這樣的海邊時刻已很難尋得了

整趟航程需要4小時，艾德里克顯得非常沉默，他即將迎來自己的第一位庫拉夥伴，第一次建立這樣的關係。「我們越靠近目的地，我就越焦慮，」他坦言，「想像著會發生什麼，到那裡會遇到怎樣的事，要和庫拉夥伴怎麼說，他們對我會有怎樣的期許，我自己又懷揣著怎樣的期許，我會收到怎樣的接待，我的計劃應該是怎樣的，他們的計劃又會是怎樣的？」

Iwa島的形狀非常特別，如同大海中升起的一塊綠色桌面。這裡也是最為偏遠的島嶼之一，兩邊是40米高的懸崖，兩個村落就位於山頂。艾德里克和納吉亞方一抵達就換上了庫拉特有衣著飾品，畫上妝面，他們會在島上分頭行事，看看是否有人願意接納他們重回庫拉圈，給他們臂環，成為庫拉夥伴。

「我的姑老爺來過這裡許多次了，老一輩的Iwa島人都認得他，」艾德里克對我說，「我是第一個回到此地的人，所以他們對我的期望應該會很大。」我看到艾德里克和納吉亞完全不同的一面，前者倍感壓力，後者則十分開心。

Soulava項鏈

拿到臂環，兩個相隔遙遠的島嶼之間的關係也將得到鞏固，但這些臂環並不是輕易贈予的，艾德里克和納吉亞必須說服潛在的庫拉夥伴，自己配得上這份禮物，並會在未來回報他們的慷慨。

納吉亞年輕時出了名的能說會道，「我記得你曾來拜訪我的村莊，」納吉亞很快物色到了第一位潛在夥伴，與之交談起來，「你在庫拉獨木舟上，唱著優美的歌謠。現在我又與你相見，讓我想起我偉大的叔叔，如果你有舊的臂環堆在一隅，請考慮送給我。」

但他還是遭到了拒絕：「你所說的都對，但我不能給臂環。當你的祖先消亡，我們的聯繫也就中斷了。現在，你們的族人似乎也不在乎庫拉夥伴關係了。」

這個等待了25年終於重返庫拉遠征的老人沒有放棄，繼續在村落里施展他的魅力。可是因為庫拉在基里威納島日益衰弱，納吉亞他們的遠征一度中斷，Iwa島民加入了新的庫拉網路，納吉亞如今想要再次加入頗為困難，他的談判屢屢受挫，曾經的夥伴們一一拒絕了他。

納吉亞在村中四處奔走想要重新建立庫拉關係，他屢屢受挫也讓我們倍感惋惜

納吉亞缺席庫拉圈25年，如今已經很難得到任何物件，島民都已經答應了把臂環給別的夥伴。我跟在他身後四處走，見到他每次被回絕的樣子，這場景真是叫人惋惜。

艾德里克在村落的另一邊，他要面對的是別的問題。他四處走動，卻沒有與任何人交流。艾德里克出身名門，他必須和島上的貴族交易，但這個在澳洲獲得市場營銷學位的年輕人根本不知道從何下手。Iwa島民認得艾德里克，知道他是偉大首領的後代，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如今的艾德里克住在村落外的小茅屋裡，連薯蕷田都沒有。

「我簡直嚇死了，」艾德里克事後告訴我。「在庫拉圈裡，寄予很容易，要接受卻很難，因為你收下的也是責任和義務，而我完全不知道要怎麼兌現。」庫拉的重點是讓來自不同島嶼的人團結在一起，你得準備好接待你的庫拉夥伴，提供食物和住所，你也必須竭盡全力維繫這種聯繫；臂環就象徵了這一切。

長日將盡，島上一片祥和

一天進入尾聲，艾德里克和納吉亞都空手而歸，不過，兩人準備第二天去另一個村子試試運氣。

一走進那裡，就能感受到氣氛輕鬆親切許多，人們從農田、屋舍中走出來迎接，他們認得納吉亞。島上消息傳得飛快，一位納吉亞的舊友前一天就得知他要來，準備設宴款待。我很快注意到，就在這位老友的牆壁上掛著三串臂環，納吉亞也很快談起正題：「我到這兒來是想建立新的庫拉夥伴關係，我不希望讓你的其他夥伴生氣，但要是你沒有把臂環承諾給其他人的話，希望你可以考慮給我。」

「我父親過世後，我就接管了他的庫拉夥伴，掌管著島上影響力最大的庫拉關係。建立新的關係完全沒問題，我叫我的侄子過來，他會給你臂環，成為你的庫拉夥伴。」

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我見到了庫拉交易出現。身處這樣一場儀式中，我幾乎覺得有些尷尬，整趟旅途，我一步步走到這個重要時刻，並且深知它在納吉亞內心深處的意義，這甚至讓我覺得自己窺探到了某些隱私。

Iwa島上的臂環 Mwali（左）和 項鏈Soulava（右）

「我會給你這個Mwali，你也得找到條Soulava給我，我們就能開啟庫拉夥伴關係了，我會在今年稍晚時去拜訪你。」納吉亞的新夥伴如是說。納吉亞也承諾會很快把項鏈送來，守信自然也是庫拉系統的關鍵。

納吉亞的成功也增加了艾德里克的信心，他終於準備出擊了。看準茅屋中的臂環後，他與主人攀談起來，「這是我的第一次庫拉遠征，希望能建立起新的庫拉夥伴關係。」

這位主人記得他的父親。「我還以為你今天來，是幫你父親帶禮物來的。」

「不，我是要建立自己的庫拉關係。」

主人似乎有些猶豫，「牆壁上的這個臂環屬於我兒子，也有其他人提出想要，並希望儘快完成交換，你應該跟我兒子談談。」

艾德里克經歷曲折最終收穫自己的第一個臂環

艾德里克自然卻又彷彿充滿儀式感地轉向主人的兒子，我很驚訝他之後的一席話是如此坦誠：「目前，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你，也沒有任何庫拉關係，但是這個臂環要是給我的話，將與我家族的名字聯繫到一起。其他我沒什麼要說的了。這是你們的決定。」

最終他的真誠得到回報，獲得了這枚臂環，收穫了第一個庫拉夥伴，「好的，我會成為你的第一個庫拉夥伴，這是你的第一個臂環，我給你之後，你可以轉贈其他夥伴，從此成為庫拉圈的一部分。」

這一天應該是納吉亞和艾德里克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了，對我來說能見證這樣的場面固然開心，但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納吉亞又開心了起來，他像個大孩子一樣高唱古老的歌謠，他的快樂總能感染我。

成功得到臂環的納吉亞開心極了，在村中又唱又跳，像個大孩子

當晚，納吉亞和艾德里克為新結下的庫拉夥伴設宴，全村的人都來慶祝。「Iwa島十分偏遠，如果我們用盡了所有物資，我們可以去找自己的庫拉夥伴，他們會幫助我們，給我們衣物、羊、豬等等，這都是由庫拉而來的。」島上族長這樣解釋。

任何一次庫拉遠征都是無數挑戰，其中最大的是證明自己有資格完成這趟旅程。當你歸來，不論帶回的是什麼，都會變得更加成熟、更具智慧，也擔負起更多的責任。

納吉亞和艾德里克回到自己的村落後受到熱烈歡迎，他們立刻宣告年底將有新夥伴來訪，納吉亞更是一到家就講起了旅途中的故事。我想，正是這樣的時刻讓這些島民堅守自己的傳統，繼續傳承庫拉的信念。要知道，庫拉的意義就在於交換故事、彼此交談，花時間與人相處。時間，才是彼此饋贈與收穫的。

至於沒有薯蕷田的艾德里克，他想出了招待即將到來的新夥伴的方式：在村落中央掛起大白布，拿出筆記本電腦和投影儀辦起了放映廳，電影門票嘛，仍是每人一個薯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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