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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書法只應該是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

朱以撒:書法只應該是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

日 常

作者:朱以撒

美術學院的書法研究生越來越多了。因為外語分數要求不高,大約比文學院要低二十分,這使得對書法藝術有熱情的人有了進入這一門檻的希望。每個人進來之後都有自己的打算,如何度過這三年的時光,漸漸就顯示出差異。不是上課的日子我也會去畫室看看,總是會遇到一位學生,不是看書就是臨摹,除了吃飯和睡覺之外,幾乎都在畫室里,而其他人不知所蹤。他是如此痴迷和固定,我對他說,書法生活只是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你應該要有一些時間來閑、來玩。如果哪一天來我看不到你,同學們說你和女朋友去逛街了,那我還會更高興。後來他畢業了,到現在還是看不出在創作、研究上有什麼過人之處。總是有一些人會說,我把一生都獻給書法藝術,如果這個世界只剩下一個書法家,那就是我。這種念頭我從來沒有閃現過,也覺得如此不是人之一生的正常過程。一個人酷愛自己的專業,這個專業再重要,也是日常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不是全部。一個人更多的時日在做別的事情,與書法無干,與學問無干,也談不上有品位,但卻是不能脫離的。如果一個人一天到晚都呆在畫室,歷盡寒暑勘破玄黃,大家都認為他敬業,以後必成大師,我覺得這種聯繫也是有問題的。和這位同學不同的是,有兩位女生,有時會相邀走出大學城,到一家小雅情調的餐館——她們從網上已經了解清楚了,惠而不費,在那裡美食一頓,然後吃一款美味的「熔岩蛋糕」。她們這樣描繪——「城堡型的咖啡色蛋糕,上邊卧著一團冰淇淋,用小巧的調羹從側面把它舀開,裡邊就緩緩流出了滾燙的醬來,冰火兩重天,超好吃啊」。吃完了嘻嘻哈哈地逛街,進這家出那家,有錢時就順手買上一件,沒錢時就著眼于欣賞,然後返校。她們說,「熔岩蛋糕」適宜在蛋糕店現吃,不好給老師帶一份回來,什麼時候把老師也弄到那裡品嘗一下。我聽罷哈哈大笑——這種情調還是很需要的,不案牘之勞形,離開書齋、畫室,揮霍一些時間,做一些與本專業全然無乾的事,也是很有意思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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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漸漸覺得,成日談論自己的專業其實是很乏味的,世界上可談的方面太廣泛了,離自己專業很遠,也很陌生,談起來離題萬里,讓人笑著來糾正你,也很有興味。這麼一來,我對學生是否在畫室把筆揮毫也就不太在意了——每個人都在過手著時間,二十四小時,有人大塊地運用著,有人則細碎地切割,分屬於不同的事務。開闔幅度大小絕然不一,沒有規則所循,成為許多的變數,可觸摸的,不可觸摸的。一個導師,實在沒有必要管這麼細緻。只要自己願意,那麼對時間的利用就算是積極的、熱情的。至於有無意義,值得不值得,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理解。有時忙碌了半天,覺得毫無成果,但是很開心,也就不後悔時間的虛度。總是有一些無用功在浪費時間,正是這些屑小的體驗,使人更顯得有血有肉有小脾性——經過那些非專業方面的生活細節的填充和附著,人更真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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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自己老家的一些人具有比較清閑的時日,他們不像其他大城市的人,總說自己沒有時間,好像生意多得做不完,三天兩頭在天上飛來飛去,是個成功的商人。我不是太相信這種狀態,總覺得粉飾的成分多了,其實那些真的成功者現在正在高爾夫球場上揮杆,或者在度假村裡,根本不是這種倉皇行色。老家的人千百年前就發明了「功夫茶」,喝功夫茶的人多了,時間也就消耗得多——憑藉幾泡好茶,就可以快樂地把大半天打發過去。我弟弟在鬧市開了一家畫廊,每天都有人來,這個城市裡的賢達雅士,當然也有一些閑散人員,他們對於牆上的字畫根本沒有購買的念頭,就是要坐下來喝茶的。不分高下、生熟,無邊際地談,也就都是茶友。茶淡了再換一泡,或鐵觀音或大紅袍,偶爾也喝喝白茶。每一泡茶的交接處,杯子、茶壺都清洗一下,以保證不同茶的純正滋味。品茶使人忘了時間的短長,誰也沒有理由急匆匆地應對一杯茶,那簡直就是對好茶的糟踏。品茶使人暫忘了生計的實際,忘了還有老人在病中、房東來催討房租了、孩子的校服幾百元還沒有著落。說起來,真要掙錢也不在乎這半天時間,現在像個有錢有閑的人那般安坐下來,內心還是感到幸福的。我一直覺得這是小城人生中長久流傳下來的閑情意識在起作用,和貧富還真是沒有關係。甚至不富裕的人比富裕的人還會有更多的閑適和豁達——一個人保持一種低級的生活水準,安然下來——溫飽是沒有問題的,如果再追求富有可能要累得趴下,就不可能這般閑散地品咂了。想一想,這種狀態還是很宜人的,因為資源沒有,人脈無多,年紀又大,明擺著追求新境是和自己過不去。有個生意朋友和我談了這麼一種想法,如果掙一百萬元非常勞累,他就不幹了;還是選擇掙十萬元的那一單,會很從容,也很自信。按照人往高處走的理想,一個人應該時時挑戰自己,給自己壓力,轉化為動力才是,這樣人生才有價值,顯示出境界。而不該退而求其次,缺乏對於高度的追求。不過我發現意義都是書本上的表達,日常生活中誰也不會去想意義,自己覺得怎麼好做怎麼做。他們發現那些想做強做大的同行,當初是如此凌空蹈虛破堅發奇,動靜弄得很大,卻又很快岑寂了。尋常日子裡的所作所為是如此具體實在,摒棄狂熱,那麼,坐下來多些時日品茶,茶使人清使人靜,不那麼著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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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相遇時,大多會問「吃了嗎」?或者問「最近在忙些什麼」?前者有些關懷,後者則有些窺探的意思。當然,回答第二個問題會有更多的內容和範疇,同時也更便於進行渲染。顯然,現在的人都傾向於忙碌,似乎忙碌是一個衡量的天平,是一個人能力的儲藏器。這樣,即便是閑人也要表明自己忙碌之至。生活節奏那麼快,催人迎著陽光奔跑,似乎只有忙碌才能體現作為人的生活常態。這一點我覺得與古人大大不同。他們的態度正好相反,對自己、對時光都有一些曖昧、低調。嵇康就說自己性疏懶,多病困,白居易也認為自己慵饞,至於蘇東坡、司馬光、楊萬里、吳文英,在詩文中表明自己衰病疏懶的就不少。就是金戈鐵馬的辛棄疾,也說自己懶方閑、病相宜,都是一副懶洋洋病怏怏的模樣,看不到發揚蹈厲的氣象。這些史上的著名人物,這種生活態可以視為真實,更貼近一個人的內在,那就是平和,還有坦然、淡素。生活中有一部分人如傘那般撐著的狀態的,不僅是身體的動作、框架,還有語言、文字,傳達著並不虛度的信號,說到底是時代使然。在我印象中,父母親這一代人的日常生活都是被意義充塞的、撐開的,以至於後來回憶起來自己也覺得荒唐之至。除了每日的小學教學,餘下的時日就是熱血沸騰地鍊鋼鐵、消滅四害、開會遊行。他們把家裡的鐵器都貢獻出去了,其中有一把堵門的大鐵鎖,時日已經很長,相貌敦厚古樸,沉重無比,算得上一件古物。父母也沒有憐惜之心,交給組織,投入小高爐的熊熊大火里。他們決不會想到鍊鋼是一門技術活,是需要專門設備與人才的。後來證實他們的勞動狂熱沒有形成價值——那些有價值的鐵古董或者有助於家庭基本生活使用的鐵器,在勞累不堪的冶煉下,反而成為一塊塊含硫量那麼高的鐵疙瘩,一點用處都沒有,扔得到處都是。這是我懂事以來看到的有意義的倡導轉化為毫無意義的現實的一件事。後來,我們只好找了一隻小柱礎,代替已經無辜犧牲的大鐵鎖來堵門。再後來是輪到自己,覺得一個少年上山下鄉是很有意義的,比留在城裡讀書的那些人的生命更有價值。在離鄉背井稼穡田間多年後,漸漸發現事實與意義正好相反,意義是對虛幻的、不著邊際的表達。今日說梁思成之於北京老城的保護,在當局看來是毫無意義可言的,有意義就是儘快夷平它們,不留下一丁點舊時期的痕迹。幾十年過去,那些人都死了,人們的看法翻了個個兒——人們曾經意氣風發地在意義的引導下做的很多事,氣勢很大,洶湧澎湃,結局都是經不起推敲的,甚至不如小市民日常生活的小判斷可靠。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寫到這麼一件有趣的事,陳寅恪與胡喬木會面時,陳問胡:「為何出現了那麼多的失誤?為何弄到經濟如此困難?」胡笑著回答:就好比在一個客廳里將沙發、台椅不斷地搬來搬去,目的是想尋找更好的位置,所以就免不了產生搬來搬去的失誤,就好比是經歷了一場地震一樣。胡的比喻一點也不高明。魯迅曾經說過:在中國,挪動房間里的一把椅子都會死人的。一個以大喻小,一個以小喻大。而老百姓只會以日常生活可觸摸的基本常識來衡量——一個房間的傢具按朝向擺好之後,哪一個家庭會圖新鮮,挪來挪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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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感受正常的生活場景,不違天時,不奪物性往往是最簡明的生存之道。這也使人和天道緊密相連,觀天象,知節氣,很尋常,不必大驚小怪,似乎過日子本來如此。這樣也對日常生活里的誇飾覺得難以理解,覺得虛偽,不可靠。我農村生活在地氣寒冷的山區,一季稻下來已足,上面卻說要種雙季稻,使擅長農活的耕夫們直皺眉頭——有些事不依天時,眼見著就自找麻煩了。後來分田到戶,有了自主權利,馬上改了回來。單幹還是很快樂的,你的農事經驗生熟,也就決定了收成——可能多收三五斗,也可能就平平。單幹之後的田間生活變得簡潔了,簡潔給人帶來方便,而不再糾纏於大集體那種繁複的關係中,難得開心。把簡潔化為複雜,或把複雜化為簡潔,看起來只是手法的問題,是對問題處理方式的不同,但背後更多的是一個具體的人精神取向的不同——繁複有繁複之美感,簡潔有簡潔之韻致,兩條路徑。就像顏延之與謝靈運,一個鋪錦列繡雕繢滿眼,一個初發芙蓉自然可愛,都屬個人情性的舒展。從生活角度看也罷,審美角度看也罷,我還是傾向於謝氏,以簡潔來構築一個複雜的山水世界,其中的凝練、濃縮,對於閱讀者來說也是一種挑戰——你是否能從簡潔中品味出其中滋味?倘生活如此,當然少去很多瓜葛枝蔓的糾纏。我以此行事,有時就不免粗糙、生硬,很不圓滿,卻也規避了許多的沒完沒了。真把生活中的關係都處理得完美、合人情,我一直以為奢侈,沒有這個必要。人之常情嘛——我們經常會這麼說,於是不敢也不會拒絕縈繞在我們周圍的常情,這一直是讓人頭疼的事。實際上,日常生活只是一個大概,沒有那麼精確,那麼面面俱到,不可能讓周圍的關係都滿意。我支持那種大刀闊斧三下兩下之手法,這樣的人自有一種定性,刀削斧劈之後,使自己脫身而出,一身輕鬆。我好幾次和學生談蘇東坡說的一句話:「言發於心而沖於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他仕途嶒嶝而能持抱己意不改,我猜想與無視常情的擾攘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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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耷和傅山都是歷經明亡而入清的人。作為遺民,尤其是朱耷做為明宗室後人,心裡一定是很不痛快的。二人對於清廷的態度也大抵相同。可是二人在筆法上卻相差如此之遠。我是崇尚朱耷的,並不因為他是我的本家——我看中的是他簡明的筆法,是絕不拖泥帶水前縈後繞的那一類,因此有些冰冷凄清。傅山則不同,一個字九曲迴腸般地扭轉,動作上多了幾個回合,物質材料上也多費了不少。更主要的是這種牽扯帶來的不暢快,欲說還休,欲了未了。也許同樣寫一幅字,朱耷寫完了去喝茶,傅山還在那兒奮力揮灑。打個俏皮的比喻,朱耷寫一字的線條可能是一寸,傅山可能要用上一尺了,就像一個饒舌的人,總是怕人領會不到,說了又說。朱耷使我最受益的就是以簡來應對,這時的空間是開朗的、明凈的,那些多餘、蕪雜、增生部分都被無情刪除,餘下的都是必須的,不能再簡了。這也使我貫用白色的宣紙,和太多的人痴迷五顏六色的宣紙正好相反——我一看到就有一種新聲巧哭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的輕薄感。簡明產生了素淡,素淡從未合時宜,尤其是現在,同行者也少,孤獨感也多。這和俗世生活是不一致的,每做一件事都希望獲得關注,否則就無價值了。就像一個人穿著錦繡在暗夜裡行,沒有人看到,他就覺得沒意義。可是他從未想到,自己穿了有多舒服、多神氣啊,與人何干。我留意那些生活在自我之中的人,埋首做著自己的事,別人如何評說,聽到了也只是毫無表情地「哦」了一聲。簡明使日子空出一大塊來,可以安閑地去快哉亭上,看照日的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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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魏晉文化史留心的人,一定會記住王子猷這個人和這個人的脾性。他在山陰時,忽然想念遠在剡的朋友戴安道,便半夜乘船冒雪去訪他。走了一宿的水路到了戴家門口。此時,按俗常人作為,一定推門進去,兩人相見大喜,推杯換盞以盡其歡。可是王子猷沒進去,他認為乘興而來,行了一宿興緻已盡,滿足了,回去吧。這種行為通常被認為浪費時日與精神,目的未至,無用功,只有名士才會有有如此離奇。誰也不是王子猷,無法度其腹,但是一夜的行程對於他來說一定是很有興味的,倘若見上戴安道,皆大歡喜,反而一點意思都沒有,也不那麼合一個人的脾性。有一陣子我信手把每一日做的事巨細記下來,回頭看了,沒有一件屬於大事,也沒有一件有創造性,都是瑣屑狀態,或者瑣屑狀態的延伸。譬如有一天記著,上午讀北齊碑,下午臨北齊碑,晚上有人來談碑帖。我喜歡那些舊時代的物品,殘破的迷離的,像夏日傍晚斑駁的樹影,讓人看起來恍恍惚惚,為此把時間都放進去。要說現實意義深遠意義,一點也沒有,可是心裡喜悅。喜悅算不算一種非物質的補償呢?又一日記錄了飛香港的過程。風雨交夾中推遲再推遲,在空港吃了兩回快餐,飛到香港上空居然下不去,盤桓幾圈返回廈門。在機艙里悶坐了幾個小時再度起飛,著陸時已全無欣慰感。過海關洶湧的人流又把過程拉得漫長,使人生出一肚子怨氣來。過程都是由許多細節構成的,即便計算得再精準,還是要失手,現出許多意外。就像王子猷,本來執意要見戴安道的,卻不料在槳聲燈影里悄然轉換了。日常生活的細節這麼多,碎片的,瑣屑的,稍有脫節,變數就無限之多,把結果全改變了。這也使許多過小日子的人趨於實際、實用,關注眼前的進程,對於玄遠的不可靠的那部分,總是打哈哈地搪塞:再說,再說啊。

曾經到一個老舊小區拜訪一位老者,在沒有電梯的頂樓居住。耳重得很,只好筆談。桌上有一堆筆,我取一把,寫不出;再取一把,寫不出;第三把也還是寫不出字來。他慢騰騰轉身拿出一把,說那些都不行,這把可用。為什麼這麼多無用的筆都不丟棄呢?以前也有個老人如出一轍,他說,也許等到夏天,裡邊的筆油融化了,又可以用了。環視四周,不大的房間,這裡那裡堆了許多食品的紙盒,為什麼不丟棄呢?回答是可能用得上。何時用得上?那說不準。這個小區住的老人大抵都持如此想法,房子老了,應和著人老,光線被雜物遮擋了,空間變得擁擠,也就顯得昏暗與沉悶。我想下一個來筆談的人也會遇上我的情況,也會生出一堆疑問來。小區裡布滿銹跡,樓梯扶手銹了,每戶的信箱銹了,大門銹了,欄杆銹了,防盜網銹了,映照著許多日子過去。一個人垂老,桑弧蓬矢之志烏有了,也就與最日常的生活情節交集——眯著眼睛晒晒冬日的太陽。與另一頭的老人電話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有滋味沒滋味地吃飯喝湯,飯粒湯水落在地上。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電視,眼神茫然著。白日如此過,晚間也就是早早擦洗早早躺下。人老了,少有人來往。和他同齡的人許多不在了,在的人也走不動,正如他也走不動去看她,彼此如參商二星。此時,歐洲的難民敘利亞的戰爭,世界上的大事小事他都毋須關心了,保自己平安,已是最好。不摔倒上升為最有意義的高度——即便這位老者逐日而走曾經輝煌,如今,不摔倒這個狀態壓倒一切。最日常生活的基本要求,在越往後的時日里,已經比他有過的聲名、業績更值得家人重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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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我是不是成日寫文章,我說不是,他們都不相信。他們認為舊文人衣帶漸寬形容枯槁,都是寫文章導致的,今日教授也當如此。我往往寫完一篇以後就會覺得厭倦,接下來就不會再寫了。有時還會想,就是再寫它一萬篇又怎麼啦,如此辛苦。於是有一段時日無所事事。我有半抽屜的硬筆,書寫時看著筆管里的黑色汁液漸漸由長變短,最後歸於無,就丟棄再取一把。一把復一把,消耗著時日。手寫比不過打字的速度,就像老牛跑不過汽車。我無意於速度,但一篇下來,由零亂的草稿到抄正,還是讓人感到了辛苦。自己又想效古人持守於手寫,也就總是放不下。我覺得自己有些理想化,古人都死了那麼久了,哪裡懂得有個人還在延用老舊方式,既用毛筆,也用硬筆,承傳著這種慢生活的姿勢,且有終身不廢之意。充分地利用著手,以自己的手感,徐徐推進。不需掩飾的是有所厭倦時,就擱筆。後來又想寫了,又再度提筆。在沒有寫的日子裡,就和瑣碎的事打交道,它們沒有風雅頌那麼 優雅,卻又不可缺少。我注意漢畫像的生活場景時發現,除了經國之大義一類的題材,那些生活瑣屑更為生動,庖廚烹飪,殺雞剝狗,飲酒博弈,聽歌觀舞。再偉大的君王也是需要過日常生活的,在接受朝拜、下達詔令的背後,也許就是還原為一個酒徒、一個饕餮。瑣屑往往沖淡了我寫文的厭倦,又坐到書桌前了。每個教授都有自己研究的那一攤,就像在荒島上,管理好自己。島向來是很孤獨的意象,就是一個獨立的空間。即便真是在島上,教授也不可能天天勞作,更多的時間可能躺下來晒晒太陽看看風景。那種天天都在創作、研究的人,我以為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人,是超人。我沒有資格成為超人,有時湧來的瑣事讓人心煩,儘管快刀斬亂麻地理會了,還是無法安心地坐在書房裡,它的確攪亂了人的快樂。不過美術學院有創作假,要創作重大題材是可以請創作假的,申請到一整塊時間,一本正經地坐下來創作。可是我從未請過創作假,因為我創作的都是個人小題材,再說,我也覺得自己在創作假中一定是寫不出東西來——它太鄭重其事了,也太給人壓迫了。相比之下,還是更樂意在瑣屑的日子中動筆。寫上一段,電話忽然來了,馬上跑到樓下去取一個快件,上來接著寫——我如今已經有了把思路迅速接上的能力,絕不會惱火地說,你看,把我的思路都弄斷,今日寫不成了。也不會正兒八經地對家人說,這半天都不要吵我了,我要創作了。有時寫到酣處,太太在那邊驚叫:這麼大的蟑螂跑出來了。我也得扔下筆去追打,要不,蟑螂就竄到櫥子里去了。我覺得達到了《暗算》中那個密碼破譯專家黃依依的境界,此刻正在談笑風聲,忽然進入縝密的推算里。讓日常生活的瑣屑包圍我,我更隨意和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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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就到了正月。在一個村落,這一天正好是一個神明巡村的日子。一些身強力壯的年青人在老人會的指導下,抬著神沿著村子謹慎而鄭重地行走。正午到了,宴席的桌子還未支起,主人若無其事地招呼大家一杯又一杯地喝茶,說不急,按村規,午宴得在一點鐘方能啟動。雖然入鄉隨俗,等待還是讓人心急——往往在這樣的心態下,時光過得尤其緩慢,牆上的鐘擺漸漸有些停滯了。總是有一些習俗,來測量人們在常態生活中的速度觀,看到被制約時的心理、生理的微妙之變。跑到廚房看看,老太太正一手拉著風箱,一手往灶里塞著乾枯的花生梗,炊煙瀰漫了整個灶房。她說不用煤氣也好,慢慢來,柴火煮過的食物會更加香美,有一種煙火氣在裡邊。後來,人們還是提前五分鐘舉起了急不可耐的筷子——並不是源於飢餓,而是耐性到了最後還是不能持守村規。再接下來就是聽聽社戲。臨時搭起的戲台,請來的山村戲團這些天都在台上口咿咿呀呀地開唱,急管繁弦里,那位生角正提一條馬鞭英氣勃勃,過千山萬水,轉眼已是幾年過去;那位旦角則水袖飄甩,哀婉鶯啼一曲九迴腸,眉梢眼角都是風情。下面百來張竹椅稀稀落落地坐著的傾聽者,已是心事平和,和著台上的節律,漸漸沉醉——會坐下來的最終還是坐了下來;不會坐下來的,匆匆而過。村裡不會因為看戲的人每年無多而放棄這筆錢的投放——每個人都會由年青而老邁,節奏由迅疾而徐緩。那個時節到了,哀時傷逝,赴節應響,都會自然地坐下來,面對台上永遠青春的容顏、永遠悠揚婉轉的唱腔。

最後,曲終人散。

台灣影片《那些年我們追過的女孩》風行一時,片中女孩沈佳宜說:「人這一生,有很多事是徒勞無功的」,我驚異一個沒有皺紋的女孩能說出如此滄桑的話語。不過事實的確如此啊。那些沒有意義的,沒有價值的瑣屑在變動不居中貫穿了人的整個過程。所謂日常,正在於它們是無法剔除的。

朱以撒:書法只應該是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

作者簡介:朱以撒,男,1953年生,福建泉州人。福建師範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國書法蘭亭獎評委,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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