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端午與平安醮

作者 潘學軍

討論元春，首先使我想到的是《紅樓夢》程甲本與清人改琦的兩幅畫。程甲本的畫是《元春》，改琦的畫是《紅樓夢圖詠·元春》。之所以提起這兩幅畫，是因為，同是畫元春，兩幅畫所表現的是元春兩個不同的側面，即側重點不同。

程甲本所畫的元春是正面圖：元春高高地端坐著，周圍或底下次序站立著執扇的丫嬛、太監。元春與他們相比，一尊一卑，一高一低，地位差距大，彰顯著元春得寵時的榮華和高貴，即處於「平安」中的元春，她的神態高貴、雍容、祥寧。

改琦所畫的元春則是：元春一個人背向地坐著，只見其背影，而不見其正面，悄然孤坐。她面向著一棵凌寒獨自開的梅花，似有所思，似有所想，滿腹心事。從中透出一股深宮中的磣人的寒氣，是孤苦，是無奈，即是已處於或即將處於「不平安」中的元春，她的神態凄然、孤苦、無助。

這兩幅畫所表現的是，處於榮與辱和「平安」與「不平安」狀態中的兩個不同的元春。元春是賈府的一座政治靠山，她在宮中的寵辱連著賈府的興衰。元春的「不平安」，反映出來的是宮廷鬥爭的殘酷無情，是「虎兕相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一場場惡鬥！

宮廷殘酷鬥爭的「不平安」，使賈家和元春一直處於惡夢之中。第十六回寫到元春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賈家上下，吹呼雀躍，喜氣洋洋，這本是賈府的大喜事，但是當這件潑天喜事降臨時，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賈家上下是非常恐懼的。當時賈家上下正在為賈政過生日，太監來宣旨要賈政進殿晉見。賈母等人不知是何事，個個心神不定。由此可見，當時政治變化的波詭雲譎，險惡無情。再如，元春省親本是一件「烈火烹油」和「繁花著錦」的盛事喜事。可是，在省親那天，元春與他的父親賈政隔著帘子，你一言我一語不是在敘家常、話親情，卻是盡了上下之禮。父女兩人話語神情小心謹慎，畢恭畢敬，對話中飽含著朝乾夕惕、朝不保夕的恐懼和不安。當元春聽太監說「時己丑正三刻，請駕迴鑾」時，元春「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卻又勉強堆笑」。含淚的笑，正是代表著元春特殊的身份和內心複雜的情感，即盛極之時的氣勢和僥倖，同時又伴隨著無限的悲苦和無奈。這種內在的不安和焦慮是來自政治的變化無常、榮辱得失的變幻莫測，以及對家族命運窮通無法把握的無力和無奈。正是「一聲震得人方吼，回首相看已化灰」，氣勢之盛轉眼即敗。

正是由於政治上的險惡無常給元春和賈家帶來的「不平安」，才有了小說第二十九回賈府為元春在清虛觀打的平安醮。打平安醮，從背面所透露出來的信息表明元春在宮廷中已是或將是不平安了。賈府期望通過打平安醮來祈禱元春和賈府平安。

說到平安醮，又不得不說到端午節。

端午又稱端五、端陽、端節、蒲節等。「端陽」之意就是夏天的開始。古人認為，此時濕熱盛行，容易產生疫災。因此，古人把五月稱為「惡月」，農曆五月五日稱為「惡日」。宗懍的《荊楚歲時記》記載：「五月五日，競采雜葯，可治百病。」漢代應劭的《風俗通》記載：「俗說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更有趣的是《史記·孟嘗君列傳》的記載，說孟嘗君剛好是五月五日出生，他的父親要母親不要把他生下來，認為「五月子者，長於戶齊，將不利其父母」。從先秦以來，古人認為五月是蠍、蛇、蜈蚣、壁虎、蟾蜍出沒之時，即古人稱的「五毒」。古人認為五月的「五毒」會給人帶來不吉利，這種觀念一直流傳至今。因此，古人想盡種種辦法進行驅邪袪毒，如戴德的《大戴禮》記載的在五月以蘭湯洗浴以祛「五毒」；如飲蒲艾酒、雄黃酒、硃砂酒等以防邪氣入侵，明代馮應京《月令廣義》中就有「五日用硃砂酒，辟邪解毒」的記載；或在門上懸掛艾草或把艾草紮成人形、虎形以鎮邪壓邪，如宗懍的《荊楚歲時記》有「采艾以為人，懸門戶上，以禳毒氣」的記載；或把鍾馗之畫像懸於家中，以驅邪驅鬼，如清代顧祿的《清嘉錄》中記載「（五月）堂中掛鐘馗畫圖一月，以驅邪魅」等等，不一而足。

以上列舉的關於端午節的驅邪習俗，一直流傳至今，它寄託著人們通過驅邪能給自己帶來平安、順利的美好願望。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化用了端午節這個中華民族傳統節日的習俗，為自己塑造元春的人物形象、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作了烘托。

小說第二十八回後半回，寫元春端陽節賜物，並給一百二十兩銀子，要賈家人在端陽節期間的初一至初三日，為自己在清虛觀打三天的平安醮。從第二十八回到第三十一回前半回都寫了賈家過端陽節的情形。從情節發展的時間安排上，曹雪芹把打平安醮放在端陽節期間，這並不是偶然的。賈家為元春打平安醮，就是中國人期待在端陽節通過禳解和袪除來消災驅邪的另一種方式。只不過，元春之「惡」不是古人所稱的蠍、蛇、蜈蚣、壁虎、蟾蜍的「五毒」，而是身處宮廷的政治險惡和寵辱的變化無常，期待通過打平安醮來求得平安順利。然而，元春對倏榮倏枯的無常變化也無法把握，這正如她的曲子《恨無常》說的一樣：「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

在榮耀無比的省親喜慶中，元妃多次流淚。宮廷的爭寵看似是為了得到皇上的寵幸，但其中卻包含著虎兕相爭般的政治鬥爭。這種鬥爭比之戰場上的兵戎相見毫不遜色。正如改琦畫里的元妃一樣，傳神地畫出了元妃身處深宮惡劣的政治鬥爭中的孤獨和險惡。第二十九回賈府為元妃在清虛觀打平安醮，大快意中透露出大不適意，其寓意耐人尋味。在打平安醮時所演之戲是《白蛇記》、《滿床笏》和《南柯夢》。《白蛇記》是說劉邦斬蛇起首之事，應是藉此寫賈家起家的故事。《滿床笏》則是說唐代名將郭子儀多子多福，七子八婿都在朝廷任高官，他過六十大壽子婿來賀時床上堆滿官笏的故事，應是藉此寫賈家鼎盛。賈母聽了賈珍關於《南柯夢》的通報後，「便不言語」。賈母知道其中寓意，心生不祥之兆。《南柯夢》題材來自於唐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寫淳于棼醉後夢遊到了槐安國，官任南柯太守，後來官運亨通，享盡榮華富貴，可是一覺醒來全是夢。這齣戲暗示著賈家的榮華和富貴，如南柯一夢，即將變成泡影。第二十九回為元春打的平安醮所提到的這三齣戲，它們依次代表著賈家的發家、鼎盛和衰敗。這三齣戲，與第十八回元春省親時演的戲《豪宴》、《乞巧》、《仙緣》和《離魂》，在藝術創作的技巧上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在盛時為將來之敗埋下了伏筆。

可是，打平安醮並沒有給元春和賈家帶來平安，相反來自賈家內部的「不平安」，同樣也加快了賈家的滅亡。

當選賢德妃的元春正如賈家的一棵大樹，為賈家撐起亭亭的綠蔭。正當賈家上下滿以為可以在綠蔭庇護下盡享榮華富貴時，已經潰爛不堪的賈家，在一代不如一代的頹廢中，正慢慢地走向滅亡。他們有了這棵大樹的庇佑，在苟延殘喘之中，一幫束冠頂帶的男人，不是修德收手，反而是火上澆油地盡情揮霍享樂。一個個如貪婪的蛀蟲一般，不斷地侵蝕著這棵大樹的根基。這些男人中，賈敬面對賈家的沒落，只有消極退避，燒丹鍊汞以尋求另一種快樂，縱著兒孫在家裡為所欲為。賈珍、賈蓉與賈璉之流，整日或揮霍無度，或尋花問柳，把寧國府都鬧翻了。賈赦也是同賈珍一路的貨色，在醉生夢死中，一日一日地耗盡賈家僅有的元氣。賈政為人端正，卻又才幹平平，於上對祖宗朝廷有愧，於下對子孫起不到規勸的作用。賈寶玉則是「不是這裡頭的貨」，沒能承擔起重振家業的重任。整個賈家就是這樣，外有元春的支撐庇護，家族內部卻是矛盾紛起，大房二房之間，嫡庶之間，明爭暗鬥，正如探春說的「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又說「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只會在奢糜中揮霍的賈家的男人們，有誰能領悟到元春省親時的叮囑。賈家財力不斷透支、一代不如一代的教育，主子之間、主奴之間的齗齗之爭，這就是來自於賈家內部的「不平安」。在內憂外患的困擾中，賈府內囊卻也盡上來了。賈家倒下，只是時間而已。

元春如五月盛開的榴花，璨然奪目，盛極貴極，這是她的「平安」。然而，「平安」與「不平安」是對立和統一的，正如程甲本的畫《元春》和改琦的畫《紅樓夢圖詠.元春》一樣，它們反映著元春的兩個不同的側面：在「平安」中她即將迎來「不平安」，即五月之「惡」。賈家在端午節里為她所打的平安醮，並沒有給她和賈家帶來「平安」。端午作為中國源遠流長的傳統節日，在這一天，人們以各種方式袪惡驅邪以保平安順利，曹雪芹化用其意而用之，為塑造元春的人物形象、推進小說故事情節作了服務。

《紅樓夢學刊》恭祝各位紅迷朋友們端午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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