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看著石壁上的劍法，大概就是柯潔落淚的樣子

他比誰都想贏一次，所以比誰都敗得徹底。一個少年天才本在人類之巔春風得意，仰頭髮現山頂的雲霧之後是龐大的高不見頂的機械王國，畢生探索的已知和未知皆已被機器窮盡，這些眼淚很具有時代感了。

微博上Umbecos的這段話，莫名擊中了淚點。我不懂棋，只是為少年天才的橫遭挫郁，感到十分傷惋。那畫面就像天空之城，陽光的少年抬頭看著空中的機器島，宏大的島嶼俯視下方，機械森森冷意，把陰影投在他的臉上。那些平凡而有驕傲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柯潔和AlphaGo三番戰最後一盤，離席中斷的20分鐘，19歲少年隱在幕後的低泣，讓我一下子想到了令狐沖。那個天生驕傲，面壁華山，卻突然被洞穴石壁上的真相打擊墮入無邊黑寂的少年。

意態怏怏，心如枯槁，天地彷彿關掉了那道光。柯潔說，讓AlphaGo去看宇宙好了，我就在小池塘釣魚吧。令狐沖對門派的一切榮光都失去趣味，只想關心小師妹，而不得。命運看著他們，轉過身去。

逆襲是武俠世界的主題。總有一位宗師，指點迷失的少年，辟出武學的大道，讓令狐沖們緩一口氣，拿起劍，進入勝者的殿堂。風清揚揮著死人的腿骨，手舞足蹈，耳提面命著令狐沖：

令狐沖一顆心怦怦亂跳，手心發熱，喃喃的道：「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斗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但在圍棋的世界，卻不存在這樣的老宗師了。三尺棋盤，縱橫十九道棋路，從古及今，人力有時而窮，機器卻能自我學習演進，走出人類棋手書載手錄從未出現的棋路。人在認知的上限艱苦寸進，AlphaGo從側畔馳過，身影漸小。

在西湖梅庄，向問天拿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劉仲甫在驪山邂逅的《嘔血譜》，逗引黑白子，這些傳說中的仙人棋路讓人類棋痴智窮力竭又心癢難耐，乖乖就範。人類對心智無法抵達之物，總是格外崇仰。

人工智慧也許會將這些傳說仙譜變為現實。柯潔發揮最出色的第二局，賽後AlphaGo的後台數據顯示，前十五步他的落子都在機器計算後的最優落點，前一百步人與機器的勝率難分難解。這是人類心智在棋盤迄今的最高水準。但對弈的人，會有起伏，有情緒，有疲累，有身體的極限。作為對手的人工智慧，永遠平穩而枯燥的搜索計算，自我對弈，從無數下法中找到最優。它可以一直學習下去，抵達人類不曾企及的棋路，拓寬圍棋的邊界，傳說中的嘔血譜，爛柯譜，也許也在其中。

但那是仙人與機器的對話了。人類站在一邊默默觀摩，無從窺出堂奧。柯潔痛哭的難過里，也許就包含了一個人站到人間棋道的最高點，伸出手摘前人從未觸碰的智慧果實，卻發現更遠處立著一面嘆息之牆，將他隔絕在更廣袤世界之外，悲愴無以復加。

龍珠的世界裡，克林是最強的地球人。但在魔人布歐們的身影下，一切喪失意義。所謂的生不逢時，就是讀完了所有道藏，寫出了九陰真經，黃裳信步踏出大山，意外發現這是一個核戰的時代，他的武學，只好用來開班授課，陶冶心性，從宏大進入微觀。

圍棋的世界已經被徹底顛覆了。一個19歲少年承續千年棋道的衣缽，將棋的戰力推演到史無前例，他的目力所及，是全球棋手都無法看到的境界。他走在一條孤獨而榮光的路上。這是一個世界最痴迷的傳奇故事的開端，一個人的神跡將人類的事業導向一個新的高度。就像本因坊道策、本因坊秀策、吳清源們曾經做到的，並更上層樓。但AlphaGo讓這一切徹底轉向。在人類心靈的封閉領域，機器第一次涉足其中，推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

柯潔重新回到了人類賽場，他發微博，開心透過屏幕：「原來和人類下棋，是可以這麼的輕鬆，自在，快樂…下圍棋真好」。他只有19歲，抵達過人類歷史全部棋士都未曾觸碰的領域，未來無限可能。也許圍棋的探究天人之道，終將交給AlphaGo去接近絕對真理。但在人類的小池塘里，圍棋仍將繼續探索人類的心靈極限，變成修為自身的「道」。

作為一個世界觀扁平的文科生，我不視科技巨變為洪水猛獸。但就如新文化運動時那些老派的先生們，我只能表達一種極不科學的心靈雞湯：人類能區隔萬物有靈，不至為科技物化，就在於這些古老技藝的心智修為，心燈不滅，萬古才非長夜。

作為文藝愛好者，我曾經幻想，如果將全部漢字輸入計算機，窮盡一切組合，漢語所能創造的全部傑作都將囊括其中。那麼，那些尚未創作以及人類之力創作不出的傑作，都將存在。它們呈現給世人面前，會對進擊中的文藝工作者多少毀滅？這大概是另一個AlphaGo的故事。

在劉慈欣的一個短篇里，我發現他講了一個相似設定的故事。大劉給了一個答案，那些被外星人耗盡兩個星球能量，創造的人類全部藝術成果，卻需要同等程度的心智與鑒賞力去體會，區分，甄別。而這，就是人類心靈對絕對科技的阻絕。

我想，這大概是理科生對文科生的鼓勵中，最溫情脈脈的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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