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版的「最近好嗎」，一個存在主義謎語

中東地區布滿了人為的國界，毫無意義的旗幟也越插越多，——在這裡，語言才是你身份的證明。如果有個阿拉伯人走進酒吧跟大家說：「扎耶克（Zayek）！」他是埃及人。如果他的阿拉伯語輕快飄忽、有唱歌般的調子，簡直有點像法語，那麼他來自黎凡特地區。如果他說「沙庫馬庫（Shakumaku）！」那他肯定是伊拉克人啦。

不過伊拉克這個國家總是以愚弄門外漢為樂，所以「沙庫馬庫」也不僅僅是一句問候。它是個似是而非的悖論。簡單粗暴地翻譯一下，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切是什麼，沒有什麼是什麼？」如果你在伊拉克以外的其他地方來這麼一句，聽起來就像個笑話。

孕育了古老文明的底格里斯河一如既往 本文圖均為 資料圖

「沙庫馬庫」之謎的核心，在於總結了伊拉克當代的種種矛盾經歷。巴格達一度是文學、教育和上流社會之都，如今卻成了矗滿檢查站的陰霾之城；阿拉伯人的好客習俗曾是伊拉克社會的基礎，卻已被連年的宗教戰爭徹底摧毀；從前幾乎全民識字的國家，今日竟要為了讓自家孩子受教育而殫精竭慮……

你不得不容忍這樣的現狀——你都記不得已經忍了多久，或許這時你就會覺得，用一個存在主義式的聳肩跟別人打招呼，也挺有意義的。

在所有阿拉伯語方言中，伊拉克阿拉伯語恐怕是聽起來最沉甸甸、也最生硬的一種。「人們說起話來總是像吵架一樣，」在倫敦長大的伊拉克-巴勒斯坦混血兒澤娜·阿迦（Zena Agha）說。好在缺失的音樂性不妨以多餘的詭詐機巧來彌補，她補充道：「黎凡特阿拉伯語更優雅、更溫柔，有旋律美，卻完全沒有伊拉克阿拉伯語的那種趣味。」

關於「沙庫馬庫（阿拉伯語寫作???????）」的起源只有那麼幾行書面記載，而這點稀少的記錄之間還相互矛盾。達特茅斯大學的阿拉伯語副教授海珊·卡希姆（Hussein Kadhim）說，它的起源「至今仍難以確認」，雖然有許許多多解釋，但「沒有哪一種是可靠的，我也不願意隨便推薦。」

彼此衝突的記載卻也一致指向了某種古老的語言源頭。阿基爾·阿巴斯·阿爾-卡卡尼（Akeel Abbas al-Khakani）是蘇萊曼尼亞大學的副教授，他相信這個問句可以追溯到阿卡德語——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的語言；他在一封郵件中寫道，「akoon」這個詞的意思是「有，存在」，當阿卡德語被吸收進阿拉伯語時，它變成了「aku」；再加上意為「什麼」的「sha」，和否定詞「ma」，就成了「沙庫馬庫（shakumaku）」：什麼存在，又有什麼不存在？「所以，一個句子就可以對某個人的生活進行徹底的探尋，」阿爾-卡卡尼說。

1903年的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地圖

最重要的是，在中東地區的文化傳統中，一以貫之的是公共生活與私人生活之間的嚴格分界，而這句話正表現出對這種分界的尊重。當有人跟你說「沙庫馬庫」時，你既可以言無不盡，也可以什麼都不回答。阿爾-卡卡尼寫道：這句話可以測試別人是否願意跟你來一次長談，對方的回答可能熱情洋溢、也可能有所保留，而這就奠定了接下來對話的基調。

對方可以簡單地回答「馬庫什」（makushi，意為「沒什麼稀罕事」）或者「阿罕杜里拉」（alhamdulilah，意為「讚美真主」，也就是說「一切都好」），於是這段對話結束，大家自動進入下一話題。不過，如果你問的是某個非常信任你的人，就可能會聽到一個冗長的故事，充滿歡樂或憂愁。

「換句話說，」阿爾-卡卡尼寫道，「兩種對立的力量壓縮在一句話中：慾望與自製，個性與社會性，興趣盎然與漠不關心……它們都被澆鑄進了一句審慎、恭敬卻又充滿野心的問候中。」

這些力量，對於美國人慣用的「最近好嗎（What』s up）」而言，恐怕太過龐雜了。

阿迦正在哈佛大學讀書，儘管她的碩士論文課題是巴勒斯坦的疆域，但這句話能夠立刻標識出她作為伊拉克人的身份特徵。來自黎凡特地區的敘利亞人、黎巴嫩人和巴勒斯坦人都會用「舒非舒馬非（shufishumafi）」作為問候，但它並不普及，也無法傳達那種幽默感。

「『沙庫馬庫』像是忽然閃亮起來的眼睛——說吧，說吧，我想知道！哪怕你其實並不真心感興趣，」她說，「就好像在問一些觸及靈魂的問題，有點厚顏無恥的感覺。」另一句伊拉克特色的阿拉伯語「施隆尼克（shlonik）」也同樣帶有打趣意味，——不是直接問你最近怎麼樣，而是說：「你什麼顏色？」

我曾在巴格達為美國國際開發署工作兩年，期間，我每天都能聽見「沙庫馬庫」。通常我像許多伊拉克同事那樣回答「馬庫什」。這句話並不總是充滿矛盾感，得到的回答往往也很簡單，而我的同事們其實並不需要它：他們被檢查站引發的交通堵塞折磨了幾小時，現在終於進了大使館圍牆之內，可以坐在淺綠色的防爆玻璃後面俯瞰自己的城市……這已經夠矛盾的了。

巴格達著名的Shahbandar Cafe咖啡館

伊拉克裔僑民阿里·薩達（Ali Sada）住在美國馬里蘭州切維·蔡斯市，他說：「我認為『沙庫馬庫』或許展示了伊拉克人天性中的混亂與好奇。我們關心別人身上發生的一切，但同時又一無所知，於是就發明了這個怪異的問句。」

薩達本人在伊拉克南部的納西里耶市長大，什葉派在那裡佔據統治地位；他曾被薩達姆·海珊監禁，曾流亡到約旦，又返回巴格達，數年間都在幫助「意願聯盟」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公民社會項目工作。

「我自己呢，生來就流著『沙庫馬庫』的血，」他說，「我認為這很正常，完全沒什麼特別的。」

或許「沙庫馬庫」的確只是句問候而已；又或許，它的確用幾個字集合了伊拉克的體驗——帶笑的幽默感，以及宿命論。或許它是一切。或許它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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