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與「金玉」

作者 洪傑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中黛玉說道：「我沒有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此一句中，黛玉自稱為「草木之人」，而稱寶釵為「什麼金什麼玉」，此句話源自賈妃賜禮，寶玉和寶釵同樣，黛玉同三春同樣，當寶玉讓人把禮物拿去給黛玉挑選後，黛玉於是同寶玉這般言語。雖不是什麼公允之語，但是細審之，這些物也頗合了釵黛二人之質性。

草木者，天地自然之孕育而成，毫無人工的雕琢。黛玉是絳珠仙草轉世成的女兒，只為還當年神瑛侍者澆灌之恩，用一世血淚報答於他。她不為世俗生，故而曹先生落筆幾乎不曾不描寫黛玉之外形，只描摹黛玉之神，「似蹙非蹙罥煙眉」、「似泣非泣含露目」、「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黛玉以遺世獨立的姿態存在於眾人之中。怡紅院開夜宴，寶釵抽中牡丹「艷壓群芳」，牡丹富貴之花，處眾花之中心，受到眾人之讚賞；黛玉則以風露清愁之芙蓉花，處眾花之外，與牡丹齊綻芳華卻不爭俗世排名。周敦頤的《愛蓮說》云：「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黛玉活脫脫就是那一朵「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芙蓉花，遺世而獨立，卻無法羽化而登仙，她唯一的執迷，便是一生的淚水。「情情」之質，不免自嗟，以至於「不勝寒」。

金玉者，由外物雕琢而成，故而她深諳人世。她不似黛玉，黛玉雖寄人籬下，父母雙亡，但在賈母的呵護、寶玉的體貼和紫鵑的照顧下，自然的生長。寶釵是工美的「金玉」，她有玉的溫潤，金的華貴。故而賢者如她，能夠知曉湘雲的難處，幫她宴請眾人，照顧刑岫煙，順從賈母，嚴格遵守舊式禮教對於女子的「規矩」……此怎一個「賢」字了得。但「金玉」也有通透的一面，她也有露出真情的時候，那一句「你當我是誰」，如何不打動黛玉之心？那一句「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於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如何不令寶玉心中大暢？其為「金玉」，也自然有長賢近偽的時候，比如她在得知金釧死後，以「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之語安慰王夫人，令王夫人寬慰，卻令旁人以至讀者心中生寒。

黛玉與寶釵，彷彿是人的兩極，一個活在純情的理想世界裡，清高孤傲，雖「情情」卻不免「不勝寒」；一個積極地活在現世中，大方得體，深得眾人的讚賞，雖動人卻不免長賢近偽。今之人讀《紅樓夢》，因為寶釵和黛玉的「兩極」而常常將二人拿來比較。依我愚見，這些問題，雖可供讀者作噴飯一笑，卻實難得曹先生「千紅一窟」、「萬艷同杯」之大旨。曹先生別具匠心，在金陵十二釵中，獨黛玉、寶釵合用一個判詞：「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裡埋。」共美共悲，毫無抑一褒一，愛一憎一之意。

誰是完人？《紅樓夢》里只有眾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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