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所有人都在說粽子和屈原，你的故事在哪裡？

傅抱石 《屈原》

如今，端午節似乎只是個放假+吃粽子的日子。屈原傳說里那些忠君愛國教育或真或假都已遠去，或成為附庸風雅的途徑。大家或許也早已忘記那些屬於端午節的勞動歲月。商品社會把所有的節日都變成了消費節，而我們只想過一個純粹的端午。

作者 | 沙垚

編輯 | 默默然

美編 | 黃山

菖蒲

一到端午，自然想起菖蒲。

這幾年菖蒲可是被文人們玩壞了，書齋中若是沒有一塊秦磚漢瓦，不拿來養幾株菖蒲，菖蒲根邊不擺兩個石頭，都不好意思請人來喝茶，談文學、談哲學。早在千年前，宋人就說「窗明几淨室空虛，盡道幽人一事無。莫道幽人無一事，汲泉乘露養菖蒲。」大概便也是這個意思。

小時候，哥哥教我畫蘭，可是從沒見過蘭花，總不得其神。他便說，你春夏之交，去河邊看看香蒲，大概也就知道蘭是個什麼感覺了。香蒲，是一種蒲，家鄉的河邊長得滿滿。於是小小的我，常常蹲在河邊，最後畫兒沒有學成，倒是被香蒲的香深深迷住了。下雨天，我用筆洗接滿「天水」，到河邊拔來香蒲，切除泥根，在筆洗里清供著，放床邊，夜夜無夢。

圖片來源：日本翰墨會

以至於今天，看到附庸風雅的人們培植菖蒲，便想如賈寶玉一般忍俊不禁「那都是兒時的玩意」。但轉念一想，宋人玩的所謂「市中山水」，便是那些不接地氣的人們絞盡腦汁兒，躲在類似今天的寫字樓里，用想像力接觸一下自然。殊不知，真正的自然，真正的山水，不在別處，正是在自己生命裡面。

如同端午節，大家都知道要賽龍舟、吃粽子。對於大多數普通市民來說，粽子或許並不好吃，他們更願意利用小長假去近郊旅行。對於要防「妖怪」的人們來說，大概端午節是互贈菖蒲盆景、栓五色絲線、佩香囊，或者採茶、或者採摘竹葉、葦葉，自己裹粽子，做手工的佳節。夫子早就說過，「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這本沒有錯。但不知為何，我總會想到16、17世紀歐洲宮廷，貴族把歡之時出現的牧羊人，在和小仙女兒談戀愛。這是一項「高貴的人在從事的工作」，如同蒲柏寫到的「只有牧羊人生活的寧靜展現在觀者的眼前，還要掩飾或者隱藏起這種生活的卑賤，同樣也只展示它的純真，而藏起它的痛苦。」

是的，採茶、菖蒲、香囊的端午節離我們太遠了。我記憶中的端午節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它是青澀、艱難、而美好的。

氣味

對孩子來說，端午節是有氣味的。

它總是在中考、高考的前夕。這是「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的季節。不期而至的雨，夾雜著梔子花的香氣，讓人覺得行色匆匆，離別在即。一些懵懂的、青春的少年情愫，也會隨著分班，升高中、考大學，與這梔子花香一道，煙消雲散。

在南方小城讀過中學的朋友們，都有這樣的經歷。住在鎮上的，大街小巷到處是背著背簍、提著花籃的賣花姑娘，或者賣花奶奶，叫賣著「梔子花，兩塊錢一把」；住在村莊的，一個朋友說，「小時候，家家戶戶門前種一株梔子花，早晨上學去摘半個村兒的，放學再摘另外半個村兒的。」

久居北方，誰能從南方來，在端午時節，帶給我一把梔子花，哪怕一朵，也是真愛。

勞動

端午和芒種是近鄰。對大人來說，端午節遠沒有那麼浪漫。

三國演義中有個故事，叫做「青梅煮酒」。說的是，這端午時節，一言不合，就彤雲滾滾，打雷下雨，幾乎沒有預兆。而這個時候，南方在收油菜，北方在收麥子。如果遇上這麼一場雨，那就是滅頂之災，幾乎顆粒無收。

兒時，我家種油菜。一般收割之後，要在田裡攤曬三五天，然後整出一塊平地，敲打碾壓。菜籽莢是脆的，如同那碰不得的鳳仙花，一個大雨點打下來，便是噼里啪啦，炒豆子一般，菜籽兒散到田野里，兩天後就發芽，鬱鬱蔥蔥一片。所以，攤曬的那幾天里，農人常常燒香拜佛，提心弔膽，下不得雨。

我記憶中最糟糕的那一年，午前還是陽光明媚。剛過十二點，陽光轉而有些發白，變得不那麼刺眼了。父親知道不對勁，和母親搶著打油菜，一刻都不休息，午飯也不能吃，還讓我去借來架子車，幫著一起把打下的菜籽裝袋運回家。那天跟打仗一樣，累得腰都快斷了。下午兩點左右，暴雨傾盆，我們一家人正在運最後一趟回家的路上……父親說，要是雨下得再早半個小時，菜籽兒順著水流到河裡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不知道當時，父親的心情和劉備彎腰撿起地上筷子時的心情，是否有得一拼？

那天黃昏，雨停了，我們才吃上飯，是豆瓣鹹菜湯。這是我小時候的最愛，豆瓣一定要是將將長熟，皮兒發白，瓣兒發糯，但還沒有完全硬起來，又不似蠶豆寶寶那般有青味，帶著鹹菜的咸香，人間美味。嫩的青蠶豆是用來炒茴香芽的，做豆瓣就太奢侈了，立夏前後吃。茴香，要用外婆家院子後面，還沒有結出籽的茴香芽頭。

多年以後，我每到江浙餐廳，比如孔乙己、小南國，都會點茴香豆、豆瓣湯一類的菜，但從來沒有吃出那個味道來。

或許，是食材變了，今天的食材再也沒有那個味道了。蠶豆、萵筍……大概也就長得還是那個樣子，植物本身的鮮爽味道早已沒有，只能靠大油大醬，差強人意。或許是，都市人行色匆匆，很難停下來，用味蕾去感知二十四節氣不同物候那恰到好處，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的味道。

又或許，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那般在農田裡賣命地勞動過；或許，是人變了；亦或許，僅僅是因為我長大了。

廓庵禪師 《牧牛》

所以，對於農民，對於一個農家或小鎮長大的孩子來說，端午節，全不是書齋、花房、茶舍里玩的那套，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在生產生活中，默默地表達紀念，一種身體力行的，不張揚的，學術一點說，是實踐性的紀念方式。他們有自己的焦慮，也有自己的情感；有自己的青春，也有自己的回憶。哪怕僅僅是如同《平凡的世界》里說的那樣「老了，坐在冬日裡冰涼的土炕上，可以回憶和誇耀的僅僅是自己年輕時的飯量和力氣……」

傳統

說到底，端午節是一個從農耕社會的肌體裡面生長出來的傳統節日。在此後漫長的歲月中，先民們不斷往裡注入新的東西，比如屈原、比如愛國主義。慢慢地，他們裹挾到一起，形成了新的傳統，影響著這個民族的基因。

反思當下，時代精神是什麼？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如火如荼，文化大繁榮大發展的今天，我們能為歷史留下點什麼？

不談大歷史，往小處說，你是否還記得去年的端午如何度過，前年呢，大前年呢？恐怕都不記得了吧。

飛鴻踏雪泥，尚且偶爾留下指爪。可是一年一度的小長假，竟然在我們自己的生命里沒有留下什麼，至少是個遺憾。由此，也該思考，是我們太忙了，變得健忘了；還是我們的生活方式本身出了問題？四肢不勤、五穀不分，遠離田野，遠離生產，每天面對計算機、辦公桌、寫字樓，這些沒有生命的「阿物」，恐怕連宋人「市中山水」的想像力都沒有了。

那一碗茴香蠶豆，那一把梔子花，變得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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