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空戰英豪」的情書

文/史雪蓮

劉粹剛

在那個年代他是日軍飛行員最畏懼的對手，是中國空軍的「空中霸王」。他留給世間最動人的遺物，是他和妻子許希麟間的戰地情書。

情書

1933年春天，一列滬杭甬班車的車廂里，一個青年的空軍飛行生遇到了他的女主角。雖然他全程都沒有跟她打過招呼，但人們從後來他給那個女孩子的第一封長信里知道，他那時就開始喜歡上她了。

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希齡女士：

初遇城站，獲睹芳姿，娟秀溫雅，令人堪慕；且似與余曾相識者！初余之注意女士，而女士或未之覺也；車至筧橋，匆促而別，然未識誰家閨秀，如是風姿，意不復見，耿耿此心，望斷雙眸，而盈盈倚影，直據余之腦蒂，揮之不能去……

月余以來，不復得見女士之影跡，佇探為勞，積勞積思，望穿雙眸。余自愧形穢，非浮薄之徒、獵艷者流，余不敢求女士之愛我，余當求女士之憐我可也。

余幼讀舊都，畢業於潞河高中，十七年入東北大學理學院，專攻土木，一年後適黃埔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在東北招生，余因目睹日人在東北之暴行，毅然應考，決志入伍：旋又見一二八上海空軍之失敗，乃又轉習航空，庶將來能盡此國民之義務也。

今特甘冒嫌疑，致函女士，女士閱畢之後，其見憐於我耶？抑或見恥於我耶？余則毫不顧及，惟耿耿此心，表盡苦腸。余之愛慕女士，有非以言語表所能形容者，翹企厚望，敬待佳音，女士其能復我耶？嗚呼！

敬祝玉體健康

劉粹剛敬書禮拜二晚（蘊和是我的別號）回信處：筧橋中央航空學校（飛行科）

他是劉粹剛，中國「空軍戰神」高志航最得意的弟子。日後，他是日本飛行員最畏懼的對手。而他在火車上遇到的「希齡女士」姓許，生於書香門第，家資巨富，自幼學習典籍，畢業自杭州高級中學師範，不足18歲便當上了杭州臨平鎮立小學的校長。

許希麟

這位「小校長」身邊，自學生時代便有一大群追求者，收到的情書盈尺，有破160封紀錄而得不到隻字片紙迴音者。

為了表示自己心意，大膽的劉粹剛開著飛機去見心上人，當飛機出現在小學上空的時候，許「校長」忙著把孩子們趕進了教室。忙中還添亂，他絞盡腦汁寫出來的情書，一上來就把心上人的名字寫錯了（麟誤為齡）。許校長毫不客氣地提起紅筆把它當成學生作業批改一番。

航校優等生這封有幾個白字的信，自然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的回應。但他繼續將一封封情書寄給希麟。幾個月下來，粹剛的信逐漸從平靜的敘述變成強烈的渴望與哀求。

他在一封信中寫道：

唉！希麟！我的忠懇，我的摯誠，早巳對你訴盡了！你何時能夠允許我的要求呢？我現在實在再也不能等了，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在你的手掌中，到了現在你難道還不相信嗎？假設我以後若是言行不能合一，那我真就罪該萬死！

大半年過去，許希麟終於回了一封信：

粹剛先生大鑒：年來屢獲大札，素昧平生，不太唐突乎？結文字交，本毋不可，但麟生長於舊禮教之家庭，男女之嫌不得不避！先生誠意相交，待麟稟知家嚴慈後，倘蒙家大人許可，他日城站相逢，麟自以禮相待也，專此，即送健康快樂！許希麟上十月十四日。

粹剛得信後立即飛箋回復，還附上小照作為第一次通信的紀念。但沒有回信。十月十八、二十三日再去信，竟得到「先生，你是否無病呻吟？」的回條。

一個星期天，他去臨平車站等，也撲了個空。他氣憤了，十一月一日再去一信，寫了幾句負氣的話。希麟大約被觸怒了，回信批評他「用辭不當」。粹剛異常惶恐，雨中跑去車站苦等請求她的原諒……直到十一月十四日，許希麟才回信答應和他交往。

次年夏，他們在西湖畔的天香樓訂婚。他們一同去印社刻了一對銅雕隸書印章：「劉粹剛印」、「許希麟印」，作為紀念。1935年夏天，他們結為伴侶。

烽火連天傳家書

婚後不久，劉粹剛攜妻隨部隊遷往南昌。1936年7月，國民政府空軍擴充編製，成立三、四，五、六、七等5個大隊。第五驅逐機（現在的戰鬥機）大隊（大隊長丁紀徐）轄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八三個中隊，中隊長分別為劉粹剛、胡庄如和馬庭槐。

七七事變發生後，中國空軍以弱擊強，開始譜寫出悲壯的抗戰篇章。劉粹剛逐漸脫穎而出，成為中國空軍王牌中的王牌。

8月10日，他把許希麟送上從南昌開往杭州的火車後，隨即率隊踏上抗戰的疆場。

8月13日，淞滬會戰爆發，浙贛鐵路中斷，水路也不通，希麟只好折往二十四中隊的新基地揚州。當晚兩人在揚州再度相見。劉粹剛說：「杭州你是回不去了，我先前已接連寫了三封信給你，一時你也看不到了。」

8月14日，中國空軍取得了抗戰史上最值得紀念的大捷，年輕的中國空軍重創日本的空中王牌木更津航空隊，但是第五大隊副大隊長梁鴻雲壯烈殉國。劉粹剛轟炸日軍陣地安全返航。

駐防揚州期間，劉粹剛擊落4架敵機

8月22日，二十四中隊調防首都南京，駐在大教場機場，許希麟暫留揚州。

9月初，希麟和許多空軍眷屬陸續搬到了南京。駐防南京期間，劉粹剛又擊落6架敵機。10月12日，南京市民目睹了他的高超技藝——他駕著2401號霍克三座機，在南京市上空，在市民仰望喝采之下，甩脫數架圍攻敵機，與一架九六式驅逐機展開纏鬥，最後把它擊落。

捐軀

中國空軍戰績輝煌，但是越來越多的飛行員為捍衛祖國而獻出了生命，飛機的折損也越來越多。剩下的空軍勇士夜以繼日地出動作戰，完全沒有時間休息，疲乏不堪。劉粹剛有時幾天都不能回家，希麟只能從報紙上追蹤他的形影；偶爾回家，也是匆匆一別。

進入9月以後，原先衛戍南京的第三、四、五大隊堪用的飛機，已不足2個中隊，只能承擔防空任務了。

10月中旬，駐防太原的二十八中隊已經消耗殆盡，閻錫山請求派機補充，支援忻口會戰。24日下午4時許，劉粹剛接到命令：於次日凌晨率4架飛機出發，限當天晚上8時到太原報到。

25日凌晨3時，希麟叫醒粹剛，親自送他上了轎車。誰知這竟是永訣！

劉粹剛率四機進入山西境內時，天已全黑。他們迷失了方向，油量將罄，也不可能往回飛。他在高平縣城附近，發現一塊平地，投下了自己唯一的一顆照明彈，令僚機迫降，自己繼續在空中盤旋，注意隊員是否安全著陸。

之後，他看見前面遠處有一片火光，誤以為是機場指引訊號，就直飛過去。誰知火光竟是高平城門樓魁星樓上的燈火，他閃避不及，飛機撞進城樓，壯烈成仁，享年25歲。

劉粹剛所駕駛的飛機撞毀於山西高平的魁星樓上，圖為失事現場。

噩耗傳回南京，希麟痛不欲生，一度想自殺殉情。家人為防她尋短，與她寸步不離。她貼身的金銀首飾都被取去，以防她吞食自殺。可是防不勝防，一個深夜，希麟竟吞下36枚硬幣，幸為家人發現送醫急救，搶救回來。

杭州家中得悉噩耗，希麟的小阿姨趕到南京幫忙料理喪事，帶來了粹剛從揚州寄往杭州的三封信。許希麟讀到劉粹剛1937年8月寫給她的家書：

希麟：

前奉兩函，想已收見矣：現不知您仍留南昌或是回了杭州，殊念！

我的工作非常忙迫，從早上四點鐘到晚上八點鐘都在飛機場里，身體雖稍受些痛苦，但是我們精神上卻很愉快！……

我因為工作關係，恐怕不能常常寫信給您，人生本如朝露，事事如夢一切都難預料的，設我不幸，那這就是最後的一封信給您！……。或者我也許可勝利凱旋歸來。

我的麟！我最親愛的麟！真的，假如我要是為國犧牲投身成仁的話，那是盡了我的天職！因為我生在現代的中國，是不容我們偷生片刻的！

您時時刻刻要用您聰慧的腦子與理智，不要愚笨，不要因為我而犧牲一切，您知道人家會笑您懦弱的，絕不會說您是殉情盡節的！

您應當創新的生命，改造環境，我只希望您在人生的旅途中永遠記著，遇著了我這麼一個人；我的麟，我是永遠愛您的！

粹剛八月二十日

遺志

許希麟寫了《念粹剛》一文，懷念粹剛，慰藉他在「遺書」當中的擔心。此文後來被國民黨教育部作為編入國文教科書：

粹剛！當茲固難正殷，國家需人之際，你竟撒手長逝，這不僅是我個人的不幸，亦是國家的大不幸、大損失！在我喪失了摯愛的丈夫，在國家損失了一個前線戰士、一個英傑。粹剛！你的光榮，也正是我的哀榮！

……

你不但有堅苦卓絕、百折不回、苦幹硬幹的精神，亦有正確冷靜的頭腦和縝密精細的心意。你見強鄰之侵我無已，常說：「國家興亡，匹夫有青，當今國家多事之秋，正男兒效命疆場之時，因此益當奮發。」並常以德國紅武士厲秋芬自勵，你說：「假使一旦作戰的話，我不放棄任何敵機，我得以厲秋芬為標榜，打下大量數目來！」

……

粹剛！你平日常說：「將來年老退休後，決以餘力辦學。」如今你已盡了最後心力，遠大的志願雖未能實現，可是已有不朽的功績，不可磨滅的記錄，你泉下有知，也可稍以自慰：至於你未了之事、未竟之志，可以由我完成，我決竟你遺忘，先從基本教育著手，拿你英武不屈的精神，灌輸於未來的青年，使你的精神可發揚光大，我也可藉此以報效祖國。

粹剛！我自此不苟且偷生，也不再輕生，我雖無學識能力，我可以我的堅心定力，克服一切，補救一切，我定為你做一番事業，使每個人心中永恆的有了你，則我亦有榮光矣！

……

再說，粹剛！你雖不能踏遍三島，親手將我國旗，飄揚於東京上空，你的同志絕能擔負起此大任，敵人蹂躪下的失地，也必有收復的一天，倭寇雖是猖獗，覆巢之日亦將不遠，這些都不過是時間的遲早而已。

至於堂上嚴親，你雖不能承歡膝下，以盡人子之道，粹剛！我定可替你晨昏侍奉，克盡子婦之責；己故慈母之前，我亦會四時祭掃，粹剛！你泉下有知，也稍可自安。

粹剛！所謂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你為祖國生存而奮鬥，為中華民族之復興而戰爭，最後以至於犧牲成仁，你已死得其所了，我應當為你歡欣。

理智是勝於一切的，我今後決用理智來支配種種，讓我的情感深深地埋葬了吧！粹剛！我自此不苟且偷生，也不再輕生，我雖無學識能力，我可以我的堅心定力，克服一切，補救一切，我定為你做一番事業，使每個人心中永恆的有了你，則我亦有榮光矣！

我的剛！祝你安息！

希麟於燈下

1938年3月，國民政府為了表彰劉粹剛的功勛，在昆明創辦粹剛小學，由許希麟擔任校長。同年8月25日，粹剛小學正式成立，入校學生均為空軍在職或遺族子弟。

粹剛小學是一間完整的小學，設有幼兒園、低年級、中年級和高年級等各班，德智體群美五育俱備。大禮堂兩壁掛滿了為國捐軀的先烈遺照，包括高志航、李桂丹、閻海文、沈崇誨、樂以琴等人。許希麟繼承了劉粹剛的遺志，一生恪守了自己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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