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敞：這幫俄羅斯人集體蹂躪了我的莎士比亞

文 |張敞

一則新聞，耐人尋味：「英國男子Sean Wilson自家母雞產下了一枚185克的大個頭雞蛋。他認為這是個多黃蛋，於是決定拍攝下烹制雞蛋的整個過程。沒想到打碎蛋殼後，卻發現了另外一枚完整的雞蛋掉到鍋里。」

如果不是看過太多版本，我將完全看不懂盧西· 帕西瓦爾的《麥克白》。熱力沸騰、世俗世故的莎士比亞，被他拖進了恐怖的黑森林。六個長發及踝的裸女，幾個掙扎崩潰的角色，數根橫掛在舞台上的鐵杆，灰白的煙、幽藍的光、牆上的人影……他們集體蹂躪了我所鍾愛的莎士比亞，下了一個自己的蛋。

楊絳先生在《李漁論戲劇結構》一文中，把莎士比亞歸於「結構寬闊的一派」（open theatre）。指出他的劇作在時間和空間兩方面的容量都遠比希臘悲劇要大。可是這一版《麥克白》呢？那麼狹窄。宮廷內外，英國和蘇格蘭，視角的騰挪，人物內心的縱橫，都沒有了。

「何處相逢？」

「在荒原。」

原作中女巫的話，也是俄羅斯聖彼得堡波羅的海之家劇院這次給人的感覺。

日本導演黑澤明1957年改編自《麥克白》的電影《蜘蛛巢城》，我想盧西· 帕西瓦爾一定看過，否則不會在話劇開演前半小時，已經讓觀眾席布滿了從舞台上灌下來的白煙。這和電影開場便是白霧瀰漫如出一轍。（還好作為首都的觀眾我們已經習慣了不好的空氣，沒有被它嗆到。）

起初舞台是黑暗不明的，大家都經歷著長久的靜默。所有人物從舞台左後方的光亮與濃煙的起始地陸續登場，直到他們各就各位。此時，跪在舞台前方的麥克白不再洗手。劇場里靜得像一場暗殺的前一秒——這是一個不凡的開場。

遺憾的是好戲到此為止，之後便再也沒有一個讓人屏心靜氣、心醉神迷的時刻。緊接著到來的便是支離破碎、節奏拖沓、繚亂無序。劇情意識流，跳躍性的蒙太奇，不把原著和這一場的改編劇本完整對比讀過，你恐怕完全跟不上導演的狐步舞。

沒有任何的轉場。連演員的走位和關係，也基本上沒變過。悶熱的劇場里，我疲憊地被它扯著走，可還是走得艱難，跌跌撞撞。它們一直持續。我彷彿鑽在一個濕乎乎的黑暗隧道里，多次幾乎要睡著了，又勉力醒過來，像是夢魘一般。有幾秒鐘我差點一頭栽倒。

沒有戲劇衝突，沒有人和人的真正交流，一個臟老頭子，邋裡邋遢，這是麥克白，有什麼深意？作為一個打仗勝利班師的將領，為什麼一定要是這樣？他有什麼象徵和所指？劇場那麼單調，舞美近乎固定不動，看五分鐘就乏味了。裸女長發在上面轉來轉去，坐在橫杆上，這是女巫吧？還是剛從精神病院出來的女病人？她們的預言在原作中是推波助瀾，讓麥克白產生妄念的宿命，而在這個版本中呢，她們是道具和背景牆。

麥克白、看不清臉的麥克白夫人，從他們上了台直到死去，行為和性格都沒有發展。那些在劇本中呈現出的複雜人性，都變成了符號。不光配角平淡，主角也沒有一步一步走進黑暗和深淵，他們一開始就那麼堅定而缺乏幸福感。麥克白把頭埋進鐵桶中，表現他的複雜情緒，他窒息、焦慮、耳鳴，可是他才剛上場啊，如果一開始他就這樣，他就不會殺死鄧肯，追殺班柯。

麥克白夫人哪裡有什麼陰謀詭計，她不是大膽妄為、慫恿丈夫、權欲熏心的毒婦，她整個兒的使人懷疑是不是有另外的不幸童年故事……她的情緒都是突如其來的，她的瘋掉也沒有喚起觀眾任何的悲憫之心，因為它沒有逐步的發展。

「宛轉蛾眉馬前死」，我們只看到「馬前死」，沒有看到「宛轉蛾眉」。

在沒必要的地方，盧西·帕西瓦爾的表達太過度了。我感覺我鍾愛的莎士比亞得了癌症。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說，癌症，無論希臘語的karkinos還是拉丁語的cancer，意思都是crab（蟹）。「靈感來自腫瘤暴露在外的腫大血管與蟹爪相似。」

《麥克白》劇照

也許他更應該去執導愛爾蘭現代主義劇作家塞謬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用他的「血管腫大」把那個無聊的劇情弄得複雜點兒，以達到以毒攻毒的效果。

在真正該專註的原著精神上，他又完全忽略。

「它充滿了太多的人情的乳臭，使你不敢採取最近的捷徑；你希望做一個偉大的人物，你不是沒有野心，可是你卻缺少和那種野心相聯屬的奸惡；你的慾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當的手段；一方面不願玩弄機詐，一方面卻又要作非分的攫奪；偉大的爵士，你想要的那東西正在喊：『你要到手，就得這樣干！』你也不是不肯這樣干，而是怕干。趕快回來吧，讓我把我的精神力量傾注在你的耳中；命運和玄奇的力量分明已經準備把黃金的寶冠罩在你的頭上，讓我用舌尖的勇氣，把那阻止你得到那頂王冠的一切障礙驅掃一空吧。」

這種震撼人心的台詞都煙消雲散了，被重構的劇作吞吃了。

當晚的所有台詞，大概只有原劇本的四分之一甚至更少。不說話的時候，劇場變得空洞，說話的時候，儘管台詞那麼少，還是像一個抑鬱症患者在你耳邊絮叨。

《麥克白》作為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它的深意是什麼？

雨果曾說：「貪慾、罪行、瘋狂，這三個吸血鬼在孤獨中對麥克白咬了耳朵，並且請他登基。麥克白代表狡計，麥克白代表恐怖，他的妻子完成了一件事，這就完蛋啦！麥克白不稱其為人，他只是一種沒有意識的精力，粗暴地向惡衝去，從此再也沒有任何法律觀念。貪慾就是一切。」

盧西·帕西瓦爾

我不反對導演有自己強烈的風格，那是應該的。很多偉大的導演個人風格都很強烈，不過他們可以和劇作保持良好的關係。三年前，我看過一個現代舞版的《麥克白》，由德國吉森舞蹈團在北京舞蹈雙周上演出。他們的樂隊在舞台上演奏架子鼓、吉他、貝斯、長號、電子琴，他們的演員穿著黑色的背心、長袍或者裘皮。女巫在麥克白身邊匍匐舞蹈，甚至帶來性的味道。他們把那種糾纏表現得淋漓盡致。

盧西·帕西瓦爾則是被麥克白附了體，而莎士比亞成了被他殺死的國王鄧肯。舞台上演了80分鐘，只是莎士比亞的紀念碑——紀念他的豐富性、多義性以及台詞的優美終於被幹掉了。

本文原標題：莎士比亞被殺死了——評俄羅斯聖彼得堡波羅的海之家劇院《麥克白》

【作者簡介】

張敞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劇評人、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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