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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樹上的癮士

袁凌:樹上的癮士



文 |袁凌


我們是在另一戶人的屋旁看到他的。


當時我們去找這戶病人,門上掛著鎖,進屋後一片空蕩,只有四堵牆壁。陷下去的爐坑,爐灰潮濕,前兩天下雨時,可能是一坑水。地上沒有傢具什物,以致收拾不起來的零碎。連屋樑煙熏火燎的漆黑也褪去了,顯出某種讓人不適的乾淨。缺乏任何活氣,即使是一個牲口棚的體溫。

屋角一堆松針,是主人躺卧之處,披一領查爾瓦過夜。連這裡也沒有任何人的氣息,回到了松林中冷淡的外觀。


鄰居說,他白天一般不落屋。


他的老婆是喝農藥死的,可能是被他感染了艾滋。大女兒出嫁了,兩個小的女兒都跟親戚生活,一個兒子在美姑縣愛心學校讀書,一學期回來一次。他自己四處遊盪,因為有病,村裡人不怎麼和他來往。還想吸毒,但可能吸不起了,可能在大橋街上要飯了。


挨著這裡的另一家,是這家的親兄弟,「院牆都起好了」,屋裡有各種什物,原來的一家人卻都不在了。男人染上毒癮得病之後,一雙兒女都死了,老婆染病後喝葯身亡。男人跳了山下的大河,全家族出動,十多天之後才找到屍體。剩下最小的女孩被親戚接走。


眼下大哥住在弟弟的房子里,剛剛喝過了酒回來,醉意沉沉。他搖搖晃晃帶我們去看三弟的房子,卻講不出他去了哪裡。


我們有點失望,這時看見山房上一個閃動的人影,提著一個飲料瓶子,以為是回來了。趕過去看,那人卻很快地避開,走到公路上去了。


過了一會,我們回到公路上,拿著飲料瓶子的男人並沒有走,和另外兩個人坐在大石頭上說話。他們似乎都喝了點酒,剛剛從辦喪事殺牛的人家回來。

袁凌:樹上的癮士



我想他們坡下屋裡男人的事情。一個小夥子說,他以前的房子在路裡面,現在的那塊洋芋地,因為他第一門老婆也是喝葯死了,他那時喜歡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死給了他」,按照大涼山的風俗,娘家的人過來,把房子砸成了白地。村裡人只好幫他,湊著在路下起了現在的房子。當時娘家人來砸房子時,這段路上擠滿了兩邊打架的人。

我問拿著飲料瓶坐在大石頭上的男人,那人是否也去了辦喪事殺牛的人家喝酒,去找的話有多遠。這時他看著我說:「我就是得了艾滋的,也吸毒。」


我看著他,一個壯壯實實的中年男人,平常的表情,和吸毒或者艾滋似乎搭不上界,一時反應不過來。他說,這裡第一次檢查就有我,十五年了,沒有任何癥狀。


「我現在吃藥」,他從身上掏出一個紙包,裡面是淡藍色近於菱形和白色圓形的兩種藥片,「政府免費發的」,已經吃了五年。


我在記憶里搜尋艾滋病人的常識,他只是臉看上去有一點黑,沒有其他異常,淡然的神情,似乎是和我一樣對此感到困惑。但在這個好端端坐著的男人背後,和坡下的空房子里發生的一樣,一個家逝去了,剩下他在這裡。


老婆是得肝炎病死的,她能喝一斤多酒,喝死了。大女兒結婚了,一個小兒子也在美姑縣愛心學校讀書,一直都沒有回家。家也沒有了,房子賣掉了,「到處住」。


他曾經進過四五次公安局,在勞教所屋檐下度過六年,但吸毒的嗜好沒有隨家人與房子一同離開。現在沒錢了,就借朋友的,或者「遇上了吸」。賣毒的朋友在大橋街上,很秘密,吸一口海洛因以前要五六百,現在降了一半,因為像他這樣吸毒的人大半都死去了。


正午的陽光強烈,將他手裡的鮮橙多瓶子照得透明,亂髮的頭頂也有點發光。二十幾年前,十八歲的他離開大涼山到廣東打工,在老鄉聚會中第一次碰上白粉。開始是點燃了吸,後來不過癮用針筒。隨之而來的一切,似乎消逝遠去,和眼下坐在石頭上的他並無關聯。


我問和他一起的小夥子,不怕么。小夥子說,做好防範,不跟他直接接觸就行了。說著這個「他」,小夥子像在談著另一個隱形人,和對面坐在大石頭上的他並不是一個。就像表情平淡他,在提及另一個患著可怕病症的自己,實實在在又十分遙遠。


「牙齒掉了」。只有提到這件事,語氣發生一點變化,觸及了自己。


再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村中一處儲存玉米芯的垛子頂上。

垛子在妹妹家的院子外邊,院門關著,他聽到了動靜,從垛子上探頭看我們。


村裡家家有這麼一個垛子,四條木柱子撐著一個木櫥,架著木條,填滿了過冬用的玉米芯,帶有一個簡單的木板屋頂,看起來像是一座小閣樓,只是不會有人住。這個垛子的屋頂卻是半新的大片水泥瓦,柱子比別家的堅固,木櫥欄上搭著一架梯子,看起來是為住人專門整修過。


他的床位,就墊在壘得高高的苞谷芯垛子上,鋪著一條褥子,一件查爾瓦疊作枕頭,旁邊木欄上搭著一條毯子,是因為前兩天下雨打濕了,趁著陽光晾曬。


雖然水泥瓦頂看起來比別家的寬厚,但畢竟是給玉米芯擋風雨,和櫥沿之間隔著一截空隙,夜裡風挾著雨,會從側面掃過來。櫥櫃的木條也不嚴實,四面透風。「淋了點,不多」。他說。


他有時妹妹家吃飯,單獨用一個碗,不像大家用長柄勺子在一個大盆里攪。但他並不常下樓進入院門,日常的時間大多躺在垛子上,厚厚的苞谷芯似乎墊著也算舒適,隔離了地上的情形。


屋側有一個羊圈,地上踐成的稀泥攙著許多羊糞乾草,這裡的人們總是鋪開查爾瓦,隨地躺坐下來,低到了糞土裡。他的位置在高處,接近大樹枝梢,像瞭望的護林人。只有定時發作的毒癮,是潛藏在身體里的小鬼,苞谷芯里的芒刺,會催逼著他從垛子頂上下來。


毒癮幾乎每天都會發。鄰居家小孩見過他難受時的樣子,哼哼,抽動,罵人,不敢接近。


眼下他的狀態不壞,和在大石頭上曬太陽時一樣平淡,一個小孩說他今天是「吸過了」。昨天的飲料瓶子擱在枕頭旁邊,還沒有喝完,香煙顯然是對主人更必需的東西,被褥上散著兩包四川本地產的「天下秀」,五塊一包,這是他眼下能吸得起的價位。打零工掙到一點錢時,會換成十塊的檔次。他說自己煙癮「很大」,或許是缺少白粉時的代替。


他坐起來想吸一支煙,打火機老是不出火,沒氣了。問我帶了火機沒,我不抽煙,他並沒有下來尋找火機,仍然呆在高處,看著我們和妹妹家歸來的羊群。一個小女孩拿了火機,爬上木梯子的一半,伸長了手去遞給他。他也是俯在櫥沿,伸長了手下來接。這是我看見他第一次接觸到別人,即使只是一個指尖。


晚上又下了雨,刮著微風。大涼山的天就是這樣,晴好的一張臉,到了下午就變,入夜一場雨,回暖了的天地涼下來。

早第二天我踩著稀泥坡路去見他,爬上木梯子,閣樓上是含著潮濕的寂靜,或許他不在這裡。爬到木梯中段,他忽然醒來,仍舊裹在毯子里,從木條縫隙里看見我。我說你昨晚淋雨了嗎,他說一點點。我又問,你今天舒服嗎,癮來了不是很難受。他說今天不難受。


垛子下透著潮濕的氣息,附近的樹葉在微微滴水。他的夢境,自然沒有昨天陽光下舒適。


我找不到話說,退下梯子離開了。


下午天晴時,他已不在垛子上。


妹妹和侄子在家裡,妹妹在剁豬草,侄子說,舅舅早上來吃過了煮土豆。可能去大橋街上了。


昨天在坡上遇見放羊的侄子,打了兩年工回來的他,沒說自己有這麼個舅舅。他也不承認別人說的,自己的哥哥因為吸毒在坐牢。


門邊牆上掛著幾幅相框,是一家最鮮亮的東西,相框里有幾張舅舅的相片。其中一張合影,是舅舅和這會在剁豬草的妹妹照的,背景是照相館牆上的江南水榭。舅舅穿著一身運動服,妹妹披著長頭髮,兩人顯得嚴肅而年輕,十八九歲的樣子,舅舅的手上卻夾著吸了一半的香煙。另一張同樣昏黃的照片上面,舅舅的面容已顯老了很多,背景是太原站。或許那時,他身上已有了病毒。


「他有五個姐妹」,侄子張開手指說。其中大姨管著他的錢,是舅舅大女兒出嫁時的彩禮,有二十多萬,不准他動,要留著給在美姑縣上學的侄子娶媳婦。


只有到了冬天,玉米垛子上住不成了,會拿錢出來給他租幾個月房子。


至於現在,會淋點雨,「但他不冷,被子多。」侄子說。

【作者簡介】


袁凌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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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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