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癭鬼——100個邪邪的小故事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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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哪一朝,也不知是哪一代。反正不是什麼好年月,百姓的飯碗里,黃的少,黑的多。至於白的,估計只能出現在那些高宅大院兒里老爺太太們掐著金絲的大碗里。
耗子歪著頭問我:你怎麼知道人家用大碗?我看戲台上的角兒們,用的都是巴掌大的小碗。倪雲那麼個漢子,喝酒用的就是個小盅兒;毒死沈燕林的那碗面,要我吃,兩筷頭兒就能挑完;就連金玉奴端出來救人命的豆汁兒,也是那麼個小碗,要我喝啊,一口喝完都不帶大喘氣兒!
我聽她說完,氣得七竅生煙。她肯定是又跟著大豁牙去蹭戲了,聽這口氣,還蹭了不止一場!什麼叫蹭戲?就是有臉面的人在明處看,像她這樣的就躲在暗處偷偷看。大豁牙是我一個娘的親哥哥,但應該不是一個爹的。他比我大了整二十歲,叫哥,我尷尬,他也不好意思。
不過他不在意這些,見了我,我還沒說話,他就堆出一臉的笑,趕忙從兜里往外摸東西,不是瓜子兒,就是紅棗兒瓜條,肯定都是他不知從哪兒順的。他乾的行當不太好聽,叫大烏龜,專給來聽戲的老爺們拉皮條,吃份子。
大豁牙巴結著我,不外乎是要告訴我,他承了我的情。因為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把娘扔掉。娘生我的時候已經三十九了,生完我,就不會走路了。那時候大豁牙正走背字兒,又染了那個毛病兒,因此,連請個郎中的三個銅子兒都摳不出來。娘自己說是閃了半邊腰,後來我懂事了,就咬牙請了個郎中來,診了脈,說是小中風,可惜遲了。不過他扎了幾針,娘倒可以坐起身子來了,還能自己吃飯了,這可給我省了不少麻煩。
繼續說大豁牙,他新近看上了耗子,總想提攜「他」入行。也難怪,耗子洗凈了臉,就像個清秀的小廝。至於入的是什麼腌臢行,我就不說了。我已經警告過他好幾次,不要打耗子的主意。
耗子是個丫頭,這事兒只有我和我娘知道。她十三了,可是看上去不過十來歲年紀,小臉盤,細條兒身子。我乾的這一行,是三百六十行裡面的倒數第二行,乞行,別稱花子。我們落腳的這個破廟,傳到我手裡,已經有七八代了。當然,要不是日子不太平,也輪不上我這樣的年紀兒,就當了乞頭兒。
我手裡有十幾號花子,一大清早就發配到各個「點子」去。什麼叫「點子」?就是些願意施捨結善緣的店鋪。當然這樣的店鋪很少,隨著世道越來越亂,也就越來越少了。從「點子」回來,就是吃早飯。大家討來的吃食,都交給我統一再分配。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兒,這是我一貫的原則。我也不剋扣留口兒,分多分少,從來沒讓大伙兒挑過理。怎麼讓人信服,這也是大學問,我也是栽了不少跟頭才學精了的。
吃飯的時候,也是耗子每天最精神的時候。誰吃得也沒她快。吃完,她就到處巴結,誰給她一口,她那小嘴兒甜的,就能給人家捧到天上去。大伙兒知道我寵她,再一個她機靈,每次討來的份子也不少,也就都給她一兩口。她每頓飯都吃得很多,對於吃飯這件事,她有著我難以理解的極大熱情。
耗子救過我娘的命。那是一年前的一天,下了雨,街上一片泥濘。雨後,正是碰「軟膿子」的好時機。什麼叫「軟膿子」?就是軟蛋和膿包的意思。這種人可恨得緊,平常日子,想從他們手裡扣些吃食或是角子,難如登天。只有趁著這樣的天氣,蹭了一身的爛泥,一哄而上要進他們的店鋪,才會讓他們心生畏懼。不過這樣做是有成本的。花子的衣服本來就是百家布,漚了,就經不了幾次水了。所以,必須是有把握的時候,才能這麼做。那天我們可以說是滿載而歸,有個膿頭太不經嚇,人抖得像篩糠,袖筒里的角子掉了一地。
可是,等我們回到破廟,娘不見了,一地濕乎乎的腳印。我轉了幾圈,正沒轍,一個泥猴兒似的孩子,也就到我的腰那麼高,突然從外面衝進來,喊:誰是破伙兒?
我說:你誰啊?
孩子說:我剛在這兒躲雨,有個大娘還給了我一塊餅子。可她不一會兒就讓官差衝進來給抬走扔了,說時氣不好,是你們一塊兒的嗎?她還有氣兒呢!
我捉住那孩子,問:扔在哪兒了?
孩子說:扔在化人場子了,我死命把她拽出來了,可是太沉,她自己又動不了……
我們跟著那孩子出了城,化人場子已經濃煙滾滾。孩子從一堆破席子下面,扒拉出一個渾身泥湯的人,說:我怕官差再找到她,就給她抹了個花臉……
大伙兒趕緊把我娘抬出來,娘還活著,還能說話。她說:那……孩子呢?
孩子就湊上去,說:大娘,我在這兒呢!一邊拿破袖子給我娘擦臉。
看著那濃濃的黑煙,我一陣後怕。如果我娘沒遇到這孩子,今天就連屍骨也找不到了。
我仔細地看著娘的救命恩人,瘦得像胳膊腿兒都一堆棍兒插在身體上,只襯出個大腦袋,還頂著雞窩一樣的亂髮。這樣一個人,竟然救了我的娘。我忍不住想起在破廟裡待過幾個月的那個算命先生說的,萬事皆有因果——只不知道這個孩子,又是什麼因救了我娘,又要求得個什麼果呢?
把娘抬回破廟後,娘聽孩子說,已經沒了父母,在街上瞎撞了大半個月,就認了那孩子做乾兒。她哆哆嗦嗦地從牙縫裡摳出小半個金瓜子,說:娘什麼都沒有,不要嫌棄娘!
——我竟不知道娘還有這個體己!
可是孩子把娘的手推回去,說:娘,太貴重了,我不能要。那個……我餓了,能給我點兒吃的嗎?
我們這行兒,是沒有隔夜糧的。我跑出去,把今天弄來的角子都換了燒餅。劉家餅鋪油漬漬兒的大燒餅,餅面兒上還有零星幾個噴香的芝麻粒兒,我買了整整十個。那劉掌柜的打趣我說:伙兒哥,怎麼,提前過年了?
我沖他笑笑,說:今兒我有貴客!
回到破廟,分好燒餅,還剩了半張。大伙兒剛開始吃,只見那孩子手不停,嘴不停,牙也不停,眨眼的功夫,半張燒餅已經進了肚。一時間外面的雨都驚得停住了。娘輕輕咳了一聲,示意把她的那小半張燒餅也給那孩子遞過去。孩子咧嘴一笑,又是眨眼的功夫吞了。娘趕緊讓我給孩子遞水,怕噎壞了。
孩子灌了幾口水,我問:飽了嗎?
大眼睛看著我,眨巴了幾下沒說話。我遲疑地把那分剩下來的半張餅也遞過去,孩子接過,又是風捲殘雲。
大伙兒忍不住都叫一聲「好」!我們這行當,見的吃相也多了,這麼駭人的,真么見過。一個叫漏嘴兒的小花子,驚得下巴都脫了環兒。
唯一一次跟耗子翻臉,是她私藏東西,藏的正是吃食。她來了小半個月吧,不過九月的天氣。那天晚上,竟下了雪,破廟裡冷得像冰窟窿。我們十幾個人圍坐在大殿正中,守著那個蠟燭一樣的火堆。手腳溫熱,身上冰涼,牙齒打顫。這樣的日子最容易凍病、凍死。我們這一小撮人,經歷了上一個大災年之後,已經減了半數。
大家正無話,突然,一個叫秀才的花子輕輕唱起了臨江曲兒,一時間大家都低聲和了起來。眼見著士氣低落,我就讓大家講笑話。耗子自告奮勇先講了一個,至今,我還記得她那個笑話兒。
她說:
從前有一堆小耗子,要去偷油。可是這油缸,已經見了底兒。它們一個個互相咬著尾巴,下到了油缸里。最下面的小耗子,就張大嘴使勁喝油,油真香啊,不一會兒喝得肚子都鼓得像個圓球一樣。正在這時,油缸的主人來了,上面的耗子們一鬨而散,可苦了這隻缸底的小耗子,怎麼也爬不出去。
這主人也是個倔脾氣,心想:我看你怎麼出來!就拿了個大鍋蓋,把油缸蓋上了。
這小耗子在裡面喝了三天的油,把所有的油都喝光了。它急得團團轉。可突然發現,這油缸的底兒,因為常年累月地泡著油,已經酥鬆了,它就開始啃。沒想到竟把個缸底啃了個大洞。可是,小耗子還是出不去。
正在這時,那主人來看它死了沒有。看了半天,小耗子躲在暗影里,他看不清楚。主人就把油缸搬起來,仔細看。這小耗子趁機從那個洞跑了。主人沒看到小耗子,只看到那個大洞,他嚇得魂兒都飛了,跪在地上對著那漏底的缸一個勁兒磕頭,說:小民不知鼠神駕臨,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她講得繪聲繪色,還學著那人磕頭——從此她就得了「耗子」這個諢名兒——大伙兒都笑得要發瘋,她也樂得手舞足蹈。就在那時,半個窩窩從她的袖口滾了出來,一直滾到了火堆邊兒上。
笑聲戛然而止。不許私藏東西,這是誰都知道的,我也早跟耗子三令五申過。大伙兒都冷眼看我怎麼處置她。我也沒含糊,餓了她整整三天。其實花子這行當,挨餓是家常便飯。我最長的一次,小半個月就靠喝涼水過來的。可是我沒想到耗子這麼不禁餓。第三天中午,她就暈倒了,扎人中也醒不過來。娘又拿出她的金瓜子,讓我去請郎中。
我說:這小子咋這麼不禁餓!
娘說:伙兒,你傻啊。這是個丫頭!
我再仔細看她,眉眼就秀氣起來。又想到她小解的時候總是背著人,平時碰她一下也別彆扭扭,大伙兒都說耗子這小子,娘們兒一樣講究——這才恍然大悟。這丫頭忒聰明了,這亂世,能保全自己就是本事!
我推了金瓜子,拿三個角子請來了給我娘扎針的那個郎中。郎中診了半天,又仔仔細細問了癥狀,最後沉吟著說,耗子只怕是有癭症。我問什麼叫癭症,郎中說就是有餓鬼附了體,這餓鬼是餐餐要盡情飽食的,不然就會折磨她,她就會發慌、發狂。
我問郎中怎麼治,他說:讓她餐餐吃飽,不要讓她生氣。
我聽了這話,覺得耗子真是生錯了人家。沒有小姐命,卻得了小姐的病!
漏嘴兒早按著郎中的吩咐買了一刀土赤糖來,郎中把那糖化了水,喂到耗子嘴邊。她也不知道醒了沒有,反正是全喝進去了。
我又問郎中,怎麼趕走這餓鬼。郎中說:趕不走,只能養著。
過了好幾天,耗子才緩過來,整個人瘦得眼睛都瞘了。大伙兒都覺得沒趣,也知道她得了餓鬼纏身的病,就開始總是多給她順一份吃食。耗子高興極了,來者不拒。我總留心看她,據說她吃飯的時候,那餓鬼就會顯形。耗子從不講她的來歷,也不知道她是一出娘胎就這副吃相了,還是遭了什麼禍事的緣故。耗子說,也就吃食正通過她嗓子眼兒那片刻,她的心是定的。我們沒敢告訴她,有個癭鬼附在她身上,怕嚇著她。
不過,自此以後,她確實沒再藏過吃食。半夜的時候,我經常聽到她餓得在床上翻燒餅。有一次,我朦朦朧朧看到她鞋也不穿,像個魂兒一樣走出了破廟,一點兒聲音沒有。我坐起身來,卻發現她還閉著眼睛躺在乾草堆上。我嚇得一個激靈,可禁不住好奇,還是追出破廟去。拐過牆根,我看見一個小姑娘,抱著膝蓋蹲在牆根兒底下哭。難道這就是那癭鬼,讓我看到了原形?
郎中說過,這癭鬼只能禍害它的宿主,我是不怕它的。我走過去,跟它並排蹲下。它抬起頭,透過兩汪眼淚看著我。好俊俏的一張臉!眉眼跟耗子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問它:你是誰?為什麼在這兒哭?
它說:我叫英子,是已故戶部張計相的幺女。
月光照得它的臉慘白,張計相賑災不力,一年前已被皇上誅了九族,這幺女自然是鬼了。可是,她呼出的熱氣還撲在我臉上。
我忍不住問:你竟是那大惡人的幺女!你是人還是鬼?
英子說:大惡人……呵,我也不知道。我是記得被砍了頭……我聽人說,鬼是不會餓的,可是我每天都很餓。
我說:砍了頭,那你肯定是鬼了。可你為啥要附到耗子身上?
她說:這是「上面」的意思,我們家跟她們家的仇怨,得讓我們兩個人來了結。
我問:什麼仇怨?
她說:去年,家父奉旨賑災,路上,運糧的船隊遭了水賊。家父正修書要地方調兵,可這城裡的御史王慈海無憑無據,參了家父一本,罪名竟是私通水賊!聖上耳塞目堵,竟然信了!
我驚道:你爹串通水賊,私吞三十萬旦賑災糧,這是朝廷貼了榜文的。怎麼會有假?
她說:朝廷說的,難道就都是真話?
我說:這個我不知道,可是去年就沒有哪一家沒死人,這可我是親眼看見的。若不是你爹吞了那些糧食,怎麼會餓死這麼多人?若不是餓死的人太多,又怎麼會冒出來那麼多反賊?那都是些被餓得反了的老百姓啊!
她說:你說的這因果不對。那水賊就是一股反賊,早有勢力,只是還不能成事。只因那王慈海讒言,家父沒調到一兵一卒,只好下令把糧食沉到河裡去。因為當時那情形,家父不行此舉,糧食就要落到反賊手裡。
我說:照你這麼說,你爹還真是「一片忠心」啊,可落得什麼下場呢!
她說:你不必這麼記恨我。該恨的,是……
英子還沒說完,秀才突然迷迷糊糊走了出來,對著牆根兒就解小衣。我眼看著英子別過頭去,漸漸隱入了黑暗,整個人就消失在我眼前。我這才想起來,還沒問她到底為什麼附在耗子身上!
第二天我再留神看耗子,好像是什麼也不知道。仔細想想,附在她身上的這英子,也沒見它禍害旁人。這樣想過,我就不怎麼害怕了。郎中說過,這癭鬼是認準了一個主人,就跟她一生的,主人死了,這癭鬼才去投胎。至於主人沒了的時辰,就是這癭鬼吃飽的時刻。
那天晌午,耗子竟沒在約定的時間回來。我打發人去找,漏嘴兒眼尖,說是看見大豁牙領著她去了戲班子。我跑到戲班子,正看到她被人勾了半張臉。
死勸活勸,耗子就是不跟我走。戲班子幾個武行圍了過來,我只好走了。
回到破廟,還得瞞著娘。我越想越奇怪,耗子是怎麼跟大豁牙搭上茬兒的,我到現在沒弄清楚。大豁牙每月初來一趟,給娘一點角子。也沒見他跟耗子說過話。說實在的,他那點兒錢,也就夠娘七八天的吃食。要知道,娘天天窩在草席上,食量是越來越小。我聽人說,大豁牙在「那個」地方,可是大方得很,賞人的手面,不比角兒們差。要說心裡沒點兒芥蒂,那是假話。可是這些都是小事,我也不太計較。但耗子這事兒,我覺得他有點兒離譜了。自古沒聽過女人唱戲的,有女人登台的地方,都是些什麼檯面兒,根本不用說。
我怎麼也不能讓耗子往這個火坑裡跳。為了阻止她,我決定揭穿她的女兒身。我又跑到戲班子去,耗子正在拜師傅。我衝過去,對耗子說:娘說了,咱們家的丫頭不能學戲,你還是跟我回去吧!
「丫頭」兩個字一出口,大豁牙和班主都愣住了,全場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耗子一笑,說:哥,我怎麼成丫頭了!你讓娘放心,這裡好吃好喝,別記掛我!
班主說:你哥說你是個丫頭?丫頭,我們是不收的!
耗子就開始解衣服。我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她的體衣已經滑落下來,我趕緊脫下自己的衣服去蓋,可是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了什麼!等等,怎麼會?
——難道她真是個小子?!我以為自己花了眼,揉了又揉,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耗子腿間的物件。
班主連哄帶趕把我搡了出來,說,不許我再踏進去一步。
我在牆根兒蹲了好久。還沒琢磨明白,就見大豁牙得了銀子,揣著手顛顛兒的走了出來。我趕上去,兩腳把他踹倒在地。
鼻青臉腫地回到破廟,娘支起身子來一疊聲問我。我再瞞不過去,只好說了實情。我湊近娘的耳朵,說,娘,耗子是個小子,我親眼看見的!
娘說:怕不能吧。
見娘也不能確定,我更是一頭霧水了。我決定去碰碰運氣。
三更時分,我摸到了戲班子那破院子的牆根兒底下。我沒賭錯,果然英子又蹲在那裡哭。我問她:你為什麼一到這個時候就哭呢?
她說:我太餓了,可是又不想弄醒耗子……你怎麼來了?
我說:是你攛掇耗子來學戲的吧?想著學戲,就能吃飽飯了?
她點點頭。
我又問:你到底為了啥要纏著耗子?
她說:去年城裡的王家滅門案,你知道嗎?
我說:知道啊,一家老小,都讓惡奴給毒死了!
她說:那王家,就是我們家的仇人王慈海一家!當時,還有一個沒死的……
我介面:難道是耗子?
她說:就是她。她是王慈海最小的女兒,名叫渙雲。她素有不思飲食的毛病,那惡奴端進房裡的飯菜,她都偷偷餵了貓。見貓死了,她警覺起來,裝死才逃過了這一劫。
我說:那她可真是福大命大!
英子笑了一聲,她說:她是最沒福氣的一個,有福的都利利索索死了!只因糟蹋糧食是這世間最大的罪過之一,「上面」清算起來,查到源頭在王慈海這裡,他們家才遭了這懲罰。可是,三十萬旦糧食,就得要她一個人來還了。
我問:怎麼還?
她說:她這輩子,只有把這沉了江底的三十萬旦糧每一粒都吃盡,才能解脫。
我驚得合不上嘴巴:就按她還能活一個甲子算,每天得吃一千多斤糧!怕是她十輩子也吃不完吧?再說,那糧食還能撈起來嗎?
她說:正是這樣。只是糧食沉了江底,早進了那些魚蝦之腹,而她唯有吃這些糧食才能飽腹,所以她時時都餓,吃再多也沒有用!
我說:更不用提你還要時時刻刻附在她身上了!
她說:我也是被罰的那一個。家父那日下令丟糧,正是我苦勸的結果!
我想了半晌,又問:今天耗子驗明正身那時,是你弄的障眼法兒吧?
她點點頭。
我咬咬牙,再問:此刻我要是殺了她,是不是就能了結你們的恩怨了?
她笑著搖搖頭,說:你殺不了她。「上面」早定了規矩,我吃飽了的日子,才是她陽壽了結的那日。就算你殺了她,這恩怨也只會再把你牽涉進來,你可千萬別干傻事!
那天晚上跟英子告別後,我有三年多沒見過耗子,只是她每月送一點銀子過來給娘,也是打發了人來的,從來都是只給錢,不帶話。她這般,就是想要跟我徹底不沾染關係了,也罷!後來,我也慢慢地知道她第一次亮相就返場五次,馬上成了個小角兒,藝名響亮極了,叫「風春意」。再後來,又聽說這風春意,慢慢又成了大角兒。坊間傳她人多美、嗓子多亮,當然傳得最多的,還是她的吃。她成了角兒之後,常年養著一個小廚房,不管時辰,餓了就立等著要吃。那小廚房的爐子,火是終年不滅的。
其實遠沒有傳的這麼邪乎。小廚房是有,但也只是白天開伙兒——雖然我再沒見過耗子,可跟英子還是夜夜見面的。開始在戲班子的牆根下面,耗子有了自己的宅子之後,就在宅子的後牆根兒那裡。英子說,有我陪著,夜裡也就沒有那麼餓得發慌了。三年多來,我們一人一鬼,談天說地,倒有些古意。
娘總說我印堂發黑,讓我多去廟裡拜拜。有天,娘還拿出一點銀子,讓我幫耗子供個菩薩。可是我沒去,拿著錢去喝酒了,晚上醉醺醺地回到破廟。
娘問:你幫耗子上香了嗎?
我借著酒意說:耗子是誰?是王渙雲大小姐,還是名角兒風春意呢?
娘突然聲音顫抖地問我:你說誰?
我酒還沒醒:娘,人家春風得意,你還替人家操什麼心?
娘說:王渙雲?可是王慈海的女兒?
我酒醒了一半:娘,你怎麼知道王慈海?
娘問:你只說是不是?
我說:是他。
娘突然啕號大哭起來。她說:我這些年,留心打聽他的消息,知道他遭了難,一家老小,只剩個叫渙雲的女兒,還下落不明……
我問:你打聽他做什麼?
娘說:伙兒,現在人都沒了,我也不怕你去找了——他就是你爹啊!
就像一個炸雷在耳邊響過,我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爹,這個詞我太陌生。小時候我問過娘無數次,為什麼我沒有爹,娘從來都是說爹已經死了。
我說:我不信。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怎麼就會去找?我就那麼愛攀高枝兒?
娘像沒聽見我的話,自顧自地說:慈海,他是我鄉下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哥。那年,我十七,他十九,兩情相許,私定終身。可是,他們家富,我們家窮。我們好上的事,兩邊父母都寧死也不許,他爹娘趕著給他娶了一門親,緊接著他中了舉人,上京當了官。
可是,我在家裡,發現自己……有了你哥。肚子越來越大,遮不住了,爹給了我白綾,讓我自己了斷。娘心疼我,給了我不少體己,讓我躲到了這城裡,還讓她的奶娘來照看我。可是,那奶娘壞了心眼,她卷了銀子跑了……
聽到這裡,我已經能捋順以後發生的事了。人們風言風語,都說娘沒癱之前是個暗門子。我猛地問:可我怎麼也會是那王慈海的種?
娘嘆了口氣說:二十年前,有個有頭面的客人包了我半年,我就在船上唱曲子。有天我在這客人的船上見到了慈海哥……
那天晚上,我去見英子的時候,還沒從失魂落魄中恢復過來。可是,見到英子,我就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煩心事兒——英子臉色蒼白,一副馬上就要暈倒的樣子。
我著急地問;發生了什麼事?
英子說:太好了,你終於來了。我還怕自己挺不到見你這最後一面了!
我問:你到底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英子說:我的時辰到了。我要吃飽了!我拖著耗子,不讓她吃最後一口飯,就是要見你一面!
我問:不是說還有很久嗎?怎麼會這麼快就吃飽了?
英子說:「上面」這幾天心情好,覺得家父的案子,沒有我的干係,因此要放我去投胎了!
我抓住她的手,哭道:你別走!
英子說:伙兒哥,這輩子,咱倆只能這樣了!忘了我吧!
她向我施了個禮,就徐徐消失在我眼前。我伸手去抓,只抓到空氣。
正在這時,我聽到院子里一陣騷動。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說:風爺要吃燉得爛爛的肘子,快給盛一碗熱乎的來!
幾分鐘後,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風爺!風爺!快來人啊!
我趁亂進了那院子。我看到幾年沒見的耗子,嘴裡噙著半塊肘子肉,已經噎得臉發紫了。我看著她倒在地上,一陣抽搐,然後就沒了氣息。
我走出去,一陣狂風颳得我差點摔倒!我對著天空喊:你就那麼愛世人的眼淚嗎?那我給你!我給你!
我抹了一把臉,向天空拃著手。
突然間天色就暗了下來,一道炸雷向著破廟的方向直直劈了下去。我飛跑回去,看到整座廟都起了火,火勢熊熊,已經進不去人了。
我衝進去,向著娘躺著的地方摸索。摸了半天沒人,我睜開眼睛,看到火光中站著娘。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年輕時的模樣,穿著大紅喜袍,好看極了。我正疑惑,她沖我笑笑,然後扳過我的肩頭,從背後一腳,我只感覺到腳下生風,忽地就出了廟門。
不待返身,那廟「呼啦」一聲就塌了。
又過了片刻,就燒得只剩焦炭。
再看看我自己,毫髮無傷。
不一時,火滅了,狂風也突然止住了,陽光直直地照下來,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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