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詩意的棲居

作者 於燁

《紅樓夢》中最讓人歆羨的一處地點非大觀園莫屬。「大觀」意即「盛大壯觀的景象，規模宏大，內容齊備」，用「大觀」二字命名隱藏於賈府的那座園林，真可謂非常合適。元春在才華上並不是眾姐妹中最突出的，她自己也說「素乏捷才」，但在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待得久了，耳濡目染，卻是最知榮辱興廢的。「天仙寶境」這種名字怎麼能用？然既要頌聖，又不可太過奢靡，為人臣子甚是難做，於是賜名為「大觀園」，既不俗氣，也無妨礙。「大觀園」就此誕生。

大觀園的建造是非常精美的，既然是兩府內部的園林，想來其規模應該不算太大，和江南的私家園林比較相似。曹雪芹對江南的私家園林是不陌生的，祖父曹寅做過江寧織造，他對江南園林的布局瞭然於心，並且是相當喜愛。於是在賈府內部構造出一個大觀園來，也絕非純粹的幻想。曹雪芹描寫大觀園，應該是把心裡最珍貴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捧於世人眼前。當他在北京西郊「舉家食粥酒常賒」的衰草寒煙中提筆時，「大觀園」真如隔世一念，滿紙辛酸淚！

曹雪芹希望他筆下的那群女子活在這個理想聖地，將她們護佑起來。所以在書的前半部分中，大觀園的景象真如林黛玉筆下的詩題「世外仙源」。曹雪芹特意留了整整一章的篇幅去描寫大觀園。每一座庭院的位置、布局、結構等等，細緻一點的還描寫到屋內的陳設。然而就此也不能盡意，在後面的情節中還屢屢補充，比如劉姥姥進大觀園一回，就又渲染一次，層層鋪敘，生怕讀者不能領略大觀園的美和詩意。

關於大觀園整體的布局和構造，目今有很多種說法，北京大觀園的建造應該是較為權威和貼近真實的。元春遊覽過大觀園之後說最喜歡的地方是瀟湘館和蘅蕪苑，其次為怡紅院、稻香村等地。從書中的描寫上看，瀟湘館和蘅蕪苑分別是林黛玉和薛寶釵兩個人的住地，是非常重要的地方，因此這兩個地方的建造一定是園中數一數二之處。並且這兩處是眾人都較為喜愛的地方，賈政在大觀園剛剛竣工時進去遊覽，也是比較喜歡這兩個地方的。另外，瀟湘館和蘅蕪苑可以說是兩座主題比較鮮明的院落，較之於這兩處，怡紅院雖美，卻感覺比較「雜學旁收」，紅綠相間，主題不太明確，只是說不盡的富麗精巧，儼然典型的朱樓畫棟，所以賈政對此處沒有什麼好感，而這卻是寶玉的最愛。寶玉天性如此，恨不能一生生活在這溫柔富貴鄉里，就此終老。

怡紅院的植物「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因為是寶玉住的地方，所以必得有「女兒」字樣，所以這女兒棠極度吸引了寶玉。而怡紅院屋內的陳設又是什麼樣呢？

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雲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一槅一槅，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置盆景處。其槅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小窗；倏爾彩綾輕覆，竟系幽戶。且滿牆滿壁皆是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於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眾人都贊：「好精緻想頭!難為怎麼想來！」

眾人評價為「精緻」，又有那個「隱藏著機關」把劉姥姥嚇了一跳的大穿衣鏡，整個怡紅院可以說令人眼花繚亂，處處可以為詩。

瀟湘館的翠竹最易讓人想起屈原的「湘夫人」，而黛玉後來的詩號「瀟湘妃子」也是與此有關。曹雪芹後來還寫到一個日常情景，就是瀟湘館內有一個月洞門，黛玉將自己養的鸚哥所棲之架懸於月洞門上，然後在竹蔭里教它念詩，這個場景可算是黛玉葬花除外，關於黛玉最美的場景之一了。後世很多畫家以此為題進行創作。寶釵的蘅蕪苑充滿了香草，雖然屋內陳設簡單樸素，似乎並不美，但其院內卻是香草滿滿，異香撲鼻。當時就讓遊覽的寶玉想起了屈原筆下的那些琪花瑤草。賈政說此處「操琴煮茗，不枉一世」，這種逸士高人的生活，充滿了雅緻的韻味。寶玉寫蘅蕪苑「軟趁三春草，柔拖一縷香。輕煙迷曲徑，冷翠滴迴廊」，真乃一簾幽夢，夢幻中才能出現的場景。

乃至稻香村、秋爽齋、紫菱洲、藕香榭、櫳翠庵、凸碧山莊、凹晶溪館、蘆雪庵等等一些列的院落，無不包孕著詩意，各有各的不同。曹雪芹用不同的植物配以不同的院落，讓所有的地方都為人津津樂道，使人流連忘返。

不僅是大觀園本身的構造，曹雪芹為他筆下這些美麗的女子們，經常描繪詩意的場景。除了眾所周知的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雲醉眠等等，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一回開始，就陸陸續續出現了許多美好的場景。眾人爭作海棠詩，後來又結了菊花盛會，持螯賞桂，在水邊，伴著桂花與菊花的天然清香，加入螃蟹和酒的香味，看著女兒們穿紅戴綠，嬉笑打鬧，真可以忘記世間多少煩惱。

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個綉墩，倚欄坐著，拿著釣桿釣魚。寶釵手裡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魚上來唼喋。湘雲出一回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紈、惜春正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卻獨在花陰下，拿著個針兒穿茉莉花。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俯在寶釵傍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喝兩口酒，襲人又剝一殼肉給他吃。

這段描寫看似信筆拈來，讀完卻於腦中活化出一幅長卷。而每個人物，每個場景又可單獨成一幅畫，一首詩。這樣眾人在一起的時刻，一點也不覺得吵鬧和凌亂，反而有些可愛有趣，有些又高雅脫俗。一步一景，皆在詩與畫中。

忽見素雲進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爺，都等著呢。」寶釵說：「又是什麼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裡就知道了。」說著，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裡。李紈見了他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兒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麼園子圖兒，惹的他樂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別怪老太太，都是劉老老一句話。」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老老?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二嫂子嘴裡也就盡了，幸而二嫂子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兒。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畫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註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了。」

這裡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時候了，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為《秋窗風雨夕》。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來了，都入座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遠』，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給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

……

大觀園的詩意還表現在隨處可見的植物上，可以說，園林的布局和構造，本身就不能缺少植物。而每個不同的庭院，需要配上不同的植物，方可相宜。探春理家一回提到，怡紅院和蘅蕪苑這兩個地方是盛產花草，這些花草甚至有利可圖。可見這兩個地方的珍稀植物比較多。上文說過怡紅院的西府海棠，還有蘅蕪苑的香草，都讓人嘖嘖稱讚。除外，書中還囊括其他特色，如秋爽齋的梧桐。「秋爽」二字是探春生性寫照，探春因為喜歡秋天的爽朗，其院內植物盛於秋，除了闊大的芭蕉外，還有高大的梧桐。既讓人想到劉禹錫「我言秋日勝春朝」的豪情，又能體會「那堪風雨助凄涼」的哀婉。又如惜春「藕香榭」的蓮花，妙玉櫳翠庵的紅梅花，稻香村的春韭，紫菱洲的菱花等等，不僅暗合著院主人的性格、身份、結局，也營造了相關的詩意，這種詩意有的是天真爛漫，有的是凄涼哀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魯迅說：「悲劇就是把美好毀滅給人看。」曹雪芹在前半部書中頗費筆墨的營造著如夢似幻的氛圍，描繪著美不勝收的景象，而在最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曾經花紅柳綠、山清水秀的大觀園，最終衰草寒煙、蛛絲結滿，這樣強烈的對比，又讓人從理想中跌入現實。所以，大觀園的「大觀」，不僅是指園中各色景觀齊備，還有世情冷暖、人情險惡這些人世間的大觀。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大觀園中不只有美好，也時時處處有險惡、有醜陋。這種現實的人間大觀，誰也逃避不了。各方勢力爭權奪勢，人與人之間勾心鬥角。佛教中有「觀世音菩薩」，說他觀察世像百態，聆聽世人聲音，以此區分是非善惡。這裡的「觀」，蒙上了佛家的色彩，締結了大徹大悟的精神。所以「大觀園」在前期，在寶玉還沒有徹悟的時候，它是「紅粉朱樓春色闌」，而當他真正體驗了「大觀」，明白了「大觀」的時候，他就知道，「大觀園」被他的皇妃姐姐一語成讖。元春，那個沒有在大觀園裡生活一天卻是大觀園締造者的人，最早體會了「大觀」的含義，並將這含義留與後世。

大觀園無疑是具有詩意的，只是這詩意五味雜陳，現實而具體，不是人人都能懂得的。所以曹雪芹才發出「一把辛酸淚」、「誰解其中味」的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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