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芫：走自己的路，讓大數據說去吧

走自己的路，讓大數據說去吧

文 | 王芫

（作家）

女兒11年級，馬上就要申請大學了。學校有一個資料庫，收集了歷年來本校學生被各大學錄取的數據，用戶可據此判斷自己被某大學錄取的可能性。比如以我女兒的賬戶登錄，選擇哈佛大學，就會看到，不僅歷年被哈佛錄取考生的GPA遠高於我女兒，就連敢於申請哈佛並被拒絕考生的GPA都比她高。

其實，就算沒有這個資料庫，我也知道我女兒當不了「哈佛女孩」。問題出在我女兒的目標學校上。她有一個心儀的學校，我也一直以為她和這個學校大致匹配，但資料庫以無情的精確告訴我，約70%被錄取者的GPA高於我女兒。

我仍然覺得不妨一試，畢竟還有30%的人低於她的成績而被錄取。成績並非惟一的決定因素，還可以在申請材料上多下功夫。但這恰恰是她不願意做的。她不願意花費更多時間和精力去做成功概率更小的事情。

我深深替她感到遺憾，因為我知道她非常喜歡那所學校。數次參觀，她每次都要在紀念品商店扔點兒錢，夏天買T恤，冬天買帽衫，春秋天就買個鑰匙扣。換了是我，如果試都不試，我一輩子都會覺得對不起自己；可她竟然就這麼算了。再說，試的成本有多高呢？無非就是多填一份申請表，多寫一份自傳而已。但在她看來，成功率這麼低還非要試，那是一種愚蠢。

《未來簡史》

尤瓦爾·赫拉利 著 林俊宏 譯

中信出版社

2017年2月

我覺得我們倆在價值觀上有分歧。在我的思想背景里，總是迴響著女排的「拼搏精神」、容國團的「人生能有幾回搏」，以及「人定勝天」。當然，「人定勝天」總是讓人聯想起「畝產萬斤」這個笑話。但夢想本身仍然是有價值的。沒有夢想，就不可能突破局限，在歷史上留下印跡。然而在大數據時代，對夢想的定義也有數字化的趨勢。在我女兒看來，成功概率30%以下的夢想已經不值得被叫作夢想，放棄了也不可惜。

這正是赫拉利在《未來簡史》里描畫的圖景：人們把決策權交給了大數據。我不禁為她擔憂起來：數雲亦云的一生有什麼意思呢？然而轉念一想，如果她凡事都聽大數據的，起碼在婚戀上會少犯很多錯誤。赫拉利對此也有描述——有人問谷歌：約翰和保羅都在追求我，他們兩個我都喜歡，請你告訴我該怎麼辦。谷歌言之鑿鑿地說：基於我對你的了解，我的一流演算法，以及幾十年來關於數百萬對戀愛關係的統計數據，我算出你和約翰在一起後感到滿意的可能性是87%；我知道你很在意外貌，所以你暗暗希望我的回答是保羅，但我的演算法指出，外貌對促成長期戀愛關係只有14%的影響；儘管我把外貌的因素考慮進來，我還是要告訴你，你和約翰在一起會更好。

瞧，谷歌都說了，不要看重外貌。你是聽呢？還是聽呢？還是聽呢？

一個人根據大數據作出一次決策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都聽大數據的。如果在A事上順從大數據的旨意，在B事上我行我素，那麼這個人的選擇就反映了真實的自我。從這個意義上說，大數據貌似對我們的人生選擇沒有本質的影響。誰年輕的時候沒愛過幾個渣男渣女？難道都是因為缺少大數據的幫助？曾幾何時，過來人諄諄教導：這人不行，那人不合適；可是我們照樣置若罔聞。按照赫拉利的解釋，那些婆婆媽媽的經驗之談，其實也是人類從直立行走開始，經過了千萬年的修正而發展出來的演算法。很多違背演算法的人都死得很難看，以悲劇的姿勢留在人類的集體記憶里。這些逆耳忠言我們為什麼沒聽呢？

英武的騎士來到巨浪滔天的海邊，與黑衣死神對弈。

《第七封印》劇照

我想，在接近人類原始慾望的領域，大數據的影響力大概和三姑六婆的建議不相上下；在除此之外的廣大領域，大數據因能夠展示出一個更清晰、量化的經驗世界，而不可避免成為決策的參照。於是乎，理性的人作出的選擇愈發有根有據，感性之人的選擇則愈發低級瘋狂。和當今世界上愈演愈烈的貧富分化一樣，人的內心世界也會愈發向兩極分裂。其結果是：夢想的空間越來越被擠壓，敢於追尋夢想的人將越來越成為極品。我用「極品」這個詞兒，正是看重它在當下的語境中兼具褒義與貶義。在一部分人看來，這種人極其難得，品位非凡；而在另一部分人看來，這種人毫無品位，徒增「笑果」。

我有一個夢——重拍《第七封印》：英武的騎士來到巨浪滔天的海邊，與黑衣死神對弈。騎士是夢想的化身，他從一次失敗的戰役歸來，發現自己置身於另一件不可能的任務。這正是他想要的人生，他內心的認同不可能被數字打壓。死神當然是大數據的化身，至於他那身黑衣要採用哪些新材料新款式，就讓造型師去動腦筋吧。

重點是畫外音：「走自己的路，讓大數據說去吧！」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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