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多一顆我畫的星——畫之殤——獲第九屆全國微型小說年度評選三等獎

明第一次來找我，就被門房阻在工藝大樓外賓部的台階下，我去把他領進畫室我的畫桌旁。不久前的一個畫展中見到他，也見到別人，沒想到他會找上門來。幸好這天沒外賓訪客。看著他挺拔的身軀，卻滿臉是汗的模樣，我倒不好意思起來。

小年輕明，工廠工人，愛畫，比我小好幾歲，有女朋友。我是職業畫師，正為了深造，顛簸在突圍出國的漣漪之中。以後他來我畫室看我，老成得倒像是我的兄長。恰逢我需要人幫忙辦事的時候，他成為我一位有求必應的朋友。在幾近失望的漫漫證件等待中，我以自我為中心，沉溺於創作，或向他抱怨人事的磨難。我要走的信息來得緊急突然，我都沒來得及關心到明的任何畫作就抬腿走了。想當然中作畫是他的業餘愛好，業餘愛好的人多著啦，我並不太當回事。

二十年後我從德國回故鄉作畫展。妹妹告訴我，明現在是省畫院的畫家了。明答應出席我的畫展開幕式。

開幕式上我被人群包圍，他沒有露面。事後他要請我和妹妹吃飯。

晚餐定在市中心最高檔的中西合璧自助餐廳。老外紳士淑女洋洋洒洒在座。明迎面走來，外貌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和顏悅色，氣宇軒昂。仍舊大哥的口吻：「煩什麼心？入座入座。」

「你賣畫就富到這個地步？我這個外國來的窮畫家今天就榨你一杯。」面對著看不到邊際的山珍海味我說。

「服務員，酒牌！」他抬手一招，酒牌已到我手上。我要了一杯中等牌價的德國杏仁蜜酒。這酒需額外付費，我出國前一個月的工資都不夠付這一杯酒賬。

一年後再回老家，我和妹妹同明約了好幾次才請到他。他正忙於趕畫。屈就一家經濟實惠小有名氣的純中式自助餐廳。 德國畫家打工養畫，安貧樂道，有哪個畫家能賣畫致富呢？經濟不景氣，過低出生率，藝術市場首當其衝。

這回明如約帶來他的畫冊。展開畫頁，別具一格的山水畫，氣勢壯觀，韻律暢憾，令我震驚。

我讚歎帶揶揄：「天山美景由你筆下出，其實你每天畫的是鈔票呀！」

他一邊高興地坦誠新買了花園別墅在優美的山林新區，準備安裝各種現代化設施，包括通訊網，屆時與我聯絡就方便了。一邊又不無感慨地說：「別看我賺得多，賺得越多越短命！一幅丈二宣，有的丈六宣，定單30幅，畫得人要吐了！」

我聽得砸嘴聳肩，頭一次聞言作畫會作得到吐的地步。何苦來哉？我對我的老外學生說畫中國畫修身養性，健康長壽，豈不是痴人瞎話！為了不讓他掃興，我趕忙說：「哪裡哪裡，你們小年輕趕上了經濟文化發展鼎盛時期，好財運呀！我還要同你合作呢！我畫一群奔馬低壓在前台，你畫群山居高墊後景……」

天命之年的「小青年」眼睛一亮：「好呀，要畫那丈二整宣的。」細談之後，我遵其囑，專門去買了一卷丈二宣，像運槍炮一樣艱難運到漢堡。

忙於寫作和會議旅行，冬去春來，丈二宣紙卷還沒有打開。旅程回國過境匆匆，沒顧得上同明聯繫。也想別老打攪人家。作畫專註，是很怕人攪局的。

夏末我回老家，備了禮品，想看看他的新居，他的畫室。不料電話打去，一位女子說： 「打錯了。」掛斷。怎麼回事呢？

湊巧一位活躍的畫友來訪，我問起了明。

「你別找了，他不在了。」

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晚期癌症奪命。新買的房子還沒有搬進去。痛心啊！我痛悔以前從來沒有關照他注意健康，只因他比我年輕，看起來結實。

幾經曲折，我見到了明瘦小的妻子。每天上班的職場女性。我把十個月前在自助餐廳為明拍的放大照片交給她。她的丈夫笑容滿面。我摟著她，讓她在我的臂抱中哀泣。

明十多年間畫了人家一輩子畫的總和。

為什麼呢？

不眠夜，打開畫桌上的顏料盒，飽飽蘸起一筆明亮的五彩，我向天幕揮去，天上多一顆我畫的星。

（獲第九屆年度評選三等獎）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