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盛宴

文化 06-15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魚潛在淵，或在於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它山之石，可以為錯。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魚在於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詩經?小雅?鶴鳴》這首詩，最為出名的，大概是它給漢語世界貢獻了一個成語「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儒家的聖人們從中解出各種深意，千百年來爭論不休，我一直就在旁邊看看而已。

柿柿如意

花材：柿子、靈芝

三年前，借著進入系統學習日本花道的因緣，開始重讀《詩經》。說是重讀，其實之前熟悉的不過二三十首，如《蒹葭》、《月出》、《七月》《黃鳥》這樣最耳熟能詳的。

詩經里最常見的文學表現手法是「比」「興」，朱熹說「比」者，「以彼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以草樹魚蟲，對應人間凡此種種。

學習了最基本的插花形制規範後，堅持日常的插花練習很重要。當時住在山腳下，每天都去山裡散步，然後，適當擇取一些花木枝條，回家練習。每遇到一種新花材，會習慣性確認一下名稱，看一看原產地，並疏理一下花草知識，驚奇地發現，這些長在我們身邊山林野地中的花草樹木，原來從詩經的時代，就已經與中國人的生命相依相存了——就這樣，藉由現在伸手可及的一草一木，從相反的方向，開始觸碰著中國最古老、最深沉的快樂與憂傷。

花材：枸樹

花器：銅雙耳龍紋瓶

與《鶴鳴》的第一次相遇，是那年夏天，從湖邊的樹上枸樹上剪回一枝長著紅色的果子的枝條，查書，說枸樹即是詩經里所說的「穀」。那樣有古意的枝條適合銅瓶，找出一隻仿古的雙耳龍紋瓶，完成了一幅小品。再回頭讀詩，便覺得，幾千年前裡面有這樣一根枝條的樹這首詩，大體就是描述了一個人一邊在山野中漫遊，一邊東想西想的快樂吧，我在書上做了如此一個記號，這首詩就這樣被安放在了記憶深處。——對經典的學習，當然不可能是如此這般的簡單，但在那樣的夏天，曾經擁有的快樂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都對此深信不疑。

之後又半年，一月的嚴冬中，去日本參加煎茶道的初煎會——一年之始，煎茶道流派所進行的盛大開年茶事。第一次吃到以完整禮法形式呈現的茶懷石。

《日本料理的社會史》記載：「永正元年（公元1504年），一本名為《食物服務之卷》的記錄，提到小笠原政清傳授的餐飲製作和食用法，小笠原家為精通武家全套禮儀的名門，雖不是餐飲流派，但從室町時期的禮儀名家的立場看，他們對飲食禮儀的解說頗受關注，該書細緻規定了一些飲食方法，例如要先左手取筷，再轉到右手，女性和年輕人則要用右手，把碗端起來後吃一口飯，再將湯碗端起喝湯，然後先從果實類食品開吃，然後吃米飯，再喝湯這類食用順序和食用方法。」

每一份膳食都由主人親自奉上

跟文字中流傳與想像中的茶懷石那種禪僧枯坐吃粥飯的懷石，在我而言出入也是太巨大了。但明明是另一種傳說中的盛宴。豐盛的食物以應時食材的巧妙搭配，食物與器具理想的和諧作出呈現，上菜時要掌握好端出食物的最好的時機將溫暖的充分烹飪過的飲食，在恰當的時候提供上來，從而讓一餐飯具備了充實飽滿的內容。

主人帶著「山珍海味」前來勸酒

最後還有一個名為「推杯換盞」的環節，主人取出「山珍海味」勸酒。客人感於主人的盛情，也請主人同飲。一旦當真身在此情景中，只會讓人感慨所謂的「賓主盡歡」，盡於此，莫過於此。

小笠原流煎茶道盛物：萬年如意

花材：萬年青、靈芝

這樣的歡宴之後，回去的路上，想起在茶室的床之間看到的掛軸，初代家元手書：「鶴鳴於九皋聞聲於天」是從《詩經?小雅?鹿鳴》里化出來的詩句，在茶道家庫房記載里，隆重的標記著這幅掛軸，適用於新年的茶事招待，因為對應了中國古代的宴會。

從日本管窺中國文化，真是一種看起來古怪但感受異常奇妙的經歷，不一定是「對」，但一定能讓人有所感受。比如中國的詩為什麼成為文化的魂魄，相類的場景一旦出現，感受就能相應：「多少樓台煙雨中」的美，會在每年按時而來的梅雨中片斷重現；「問君能有幾多愁？」，千百年之下，在碧波如練的江邊，那些踟躕而行的靈魂，肯定一問一個準。山野間枸樹掛滿了紅色的果實，水潭邊莎草又開滿了白色星星般的花朵。我們卻難以想像曾經在它們的環繞中的一場給詩的主人公內心帶來了如此飽滿的歡樂的盛宴。

莎草

理解了遠古宴會的禮與歡樂，另一首詩也就順理成章進入腦海：「南山有薹，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南山有桑，北山有楊。樂只君子，邦家之光。樂只君子，萬壽無疆。南山有杞，北山有李。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樂只君子，德音不已。南山有栲，北山有杻。樂只君子，遐不眉壽。樂只君子，德音是茂。南山有枸，北山有楰。樂只君子，遐不黃耇。樂只君子，保艾爾後。」——《詩經?南山有薹》南山有莎草、有桑、有杞、有栲、有枸，北山有萊、有楊、有李、有杻、有楰，正如國家之擁有具備各種美德的君子與賢人。禮樂昌盛不是滿街羅綺，滿是雜草亂樹的山中自有一派繁茂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