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最新 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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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繪】

你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綠子

12月的拉薩街頭，擁擠的人群來去匆匆，天空中飄灑著小雪粒，落在我的帽子和睫毛上，像一扇白蝴蝶羽翼，忽閃忽閃。我把手從衣兜里拿出來，哈了口氣，將帽子兩側輕輕拉下蓋好耳朵，再將手放回口袋裡。戴著口罩的面頰只露出一雙眼睛。膝蓋疼痛，來拉薩一年多了，南方姑娘仍適應不了西藏的酷寒。

我在百貨大樓前停住。

一個女孩，160左右，黑色棉服，黑色帽子，黑色馬丁靴。長發披散，發尾染成紫色。抱著吉他唱著eason那首《聖誕結》。身前放著吉他套，裡面有大大小小的錢幣。行人路過，扔下錢，有的駐足，有的匆匆離去。

我一直覺得願意在街頭唱歌的女生是勇敢的歌頌者。她們對行人各異的眼光報以歌聲與詩句。在寒風中，在炎熱的夏天，在天橋下，在酒吧里，人多人少，有沒有人聽，錢幣的數量，她們不在乎。她們只為遇見懂得歌里秘密的陌生人，點一支煙，聊聊幾句，然後各自離去。或許她們有顆被禁錮的心，但她們只是在釋放寂寞。

女孩唱完後，放下吉他，拿起腳邊的礦泉水，在路邊的石階上坐了下來。她喝下幾口水，鼓起腮幫，眼神寂寥，看著周圍來往的行人。

我上前和她說話。

你好。

你好，我是淺唱。對我說話的同時她又喝了幾口水。

唱的不錯。我說。

是嗎。還行。

你上學嗎。我也在石階上坐下。

早就不上了。女孩放下水瓶，咂咂嘴。高二那年就不讀了。

那你幹嘛。

在酒吧唱歌。或者去一個朋友的格子鋪打工。

你父母呢。同意嗎。

哈哈，不同意也得同意啊，我那時都要死了，他們不敢拿我的命開玩笑。女孩咧開嘴，露出可愛的虎牙。這讓我想起了我很喜歡的一個日本影星宮崎葵。

女孩接著說，高二那年，患了嚴重的抑鬱症。躲在房間里不肯見人。我媽把我送去醫院，我半夜拔掉輸液管逃走。

為何要跑。我問。

我爸從我五歲大開始，沉迷賭博，抵掉大部分家產，負債纍纍。媽媽整日抱怨嫁錯人，家裡烏煙瘴氣痛苦不堪。沒人理我，照顧我。家裡一直很安靜。在這樣的環境里待久了我開始變得不愛說話，終日惶恐，做各種可怕的奇怪的噩夢。拿回來的葯，我有時會乖乖吃，有時一扔就是十幾瓶。後來我開始整夜整夜失眠，頭疼欲裂，一度想要結束我17歲的生命。聽說我們的一生平均有三萬天，一想到餘生要這樣度過，我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念頭。

我上到高二就再也上不下去。開始逃課。

是厭學嗎。我問。

不，人太多，然後一大片黑暗湧來，將我包圍。我無能為力。我媽一直在給我買葯，醫生說我有重度抑鬱，雙重人格。葯一直在吃啊，可我還是得死。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

難道這個世界讓你無可留戀。我看著她。

不。愛讓我變得不一樣。

怎樣的愛。我問。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愛情。

他是一名拉薩的特警。我們認識快十五年了。生病的那段時間，為了看他一眼，我經常獨自從陝西坐火車來拉薩，行囊空空，因為知道他會安頓好我，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最相信他。我記得第一次來拉薩的時候，那時我還是一個重度輕生的抑鬱症患者。這座城，空氣中氤氳著藏香的味道。街上有拿著小經筒轉的人們。乾枯白髮上仍綴上辮子珠鏈的老婦右手拿著佛珠一顆一顆數著。朝聖的人們排在大昭寺門前，提著酥油，拿著哈達，等待朝拜。布達拉宮腳下，人們五體投地虔誠磕長頭。波林卡的小巷裡，有小小的咖啡館，粉刷著白色油漆的粗糙的牆，古樸的木門，精緻的盆栽，八廓古街的小吃店冒著騰騰熱氣，香氣四溢。和內地相比，天空的藍是純凈透明的沒有生病的藍。風裡有倉央嘉措在低吟情詩。那一刻我告訴自己，活下去。活下去好嗎。未到達拉薩之前，我從未有過如此美好的感受。像倉央嘉措說的那樣，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

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和他在一起。因為他已經結婚了，並且疼愛他的妻子，待她如生命一般。我這樣頹靡、無所事事的病秧子，只能成為他的負累吧。我以一個朋友的身份，時常遊盪在他的身邊。是的，遊盪，我形容自己是在遊盪。毫無希望地遊盪。我喜歡在他低頭的時候凝視他長長的睫毛，等他抬頭時我又故意望向別處。從不牽手，從不擁抱。四目相對時我拚命忍住眼中隨時可能因為他溫柔的一個眼神而決堤的淚。或許他早已察覺，只是沒有言說。因為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他知道我的病情，一直叫我好好活下去。因為是他的話，所以不敢忘。

你愛他愛了多久。

多久？太久了，久到我都不敢回頭數回頭看，怕連自己都嚇一跳。

你離他最近是什麼時候。

拉薩太陽島那座大橋上。陽光溫和。我們並肩站在橋上，我轉過頭去看他，他也轉過頭來看我。彼此沒有言語。那是十一點的拉薩。那是我離他最近的時刻。

為他做過什麼嗎。

他結婚，貸款買了婚房。為了湊錢幫他還貸款，我吃了一個月的泡麵。吃的胃潰瘍，後來一聞到泡麵的味道就想吐。有次我來拉薩，深夜，他給我發簡訊說他出了車禍，正在醫院包紮。當時我在大昭寺，看到後蹲在地上哭成了淚人，差點嚇壞了當晚執勤的特警。過了幾天，他出院了，我見到他的時候頭上裹著紗布，一臉憔悴。當時我真切地感受到他在我身邊，他還在。雖無大礙，我還是好心疼。一想到那晚我很可能會失去他，就覺得好可怕。我所有的疼痛和快樂都是他。他給了我最後一點活著的希望。他要是離開我，我就真的可以結束我的餘生了。

後來呢。他結婚後呢。

後來他死了。女孩說這話的時候，低下頭看自己的靴子。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死了。後來我就再也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周圍人在我眼中都是一團模糊的光影。徹底不出房門。在床上看著天花板默默地流淚。

我的眼神黯淡下去，想去擁抱女孩，但覺得擁抱是多餘。

一年多過後我才敢出門。她接著說。不需要父母的陪伴也能一個人逛超市。病情時好時壞，反反覆復。好的時候我去酒吧唱歌，去旅行，有時候發作了，去好友陌陌的店裡尋找擁抱，把她店裡的東西攪得亂七八糟，打碎，推翻，踩爛。陌陌總會在我平復之後，一個人默默地收拾殘局，然後擦眼淚。她是懂我的痛的。那種說不出口的痛。比痛失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還要絕望的痛。

如今你敢一個人在行人中間唱歌了。我微笑。

他走了之後我覺得我失去了一根軟肋。靈魂被抽去一半。我甚至覺得割腕是不會疼的。但想到，他曾說過讓我好好活下去，我不敢忘。不敢糜爛地活。帶著他的照片，去各個地方旅行。唱歌。畫畫。我的病控制的很好。現在又來到拉薩了，這個安葬著他的地方。他的靈魂在這裡應該很安心。這裡的喇嘛無時無刻不在為眾生超度。這眾生里，也有他吧。他生前生性善良率真，死後也應得佛祖保佑，平安喜樂。哪天轉世投胎也會到一個好人家，有個好的落根之處。我是信來生的。我經常從陝西來到這裡。我相信他會聽到，看到，然後很開心，為我這樣的活著而感到開心。

你身上沒有一件有色彩的東西。都是黑色。我說。

為了祭奠他。他就是我的色彩。他在世的時候，我穿顏色清亮的裙子和涼鞋。如今我只穿黑色。

愛是疼痛。女孩轉過頭，看著我說。相見恨晚的疼痛。愛而不得的疼痛。一個人的離開會使另一個人的靈魂空洞。然而對他深深的思念和銘刻會填補這種空洞，使你成為飽滿、豐富的人。

女孩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拍立得拍出的照片。上面是一個白皙俊朗的男人，低頭在喝杯子里的水。

他和我在奶茶店的時候，我偷拍的。女孩說。看著照片，眼中有笑意。

雪粒灑在照片上，覆蓋在男人英俊的臉上，女孩伸出手拭去。久久凝視。目光里，因回憶而溫柔。嘴角有好看的弧度。

聽完故事，我告別女孩。一個人揣著滿滿心事走在街頭。望著漫天如塵飛揚的大雪，雪粒落在我白皙的臉上，化成水珠，沿著臉頰緩緩滑下，我以為自己流淚了。我聽見風裡有詩句，那是倉央嘉措在低吟：

西風吹謝花成泥，蜂蝶每向香塵泣。

情猶未了緣已盡，箋前莫賦斷腸詩。

作者簡介：綠子，拉薩某大學大二學生，愛好文學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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