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一百」與去自我中心化

兒子問，為什麼我們要讀《論語》？

這問題他問過多次，尤其是在學業較多，心情欠佳，再讀到難處就爆發。經過多次遊說無效，我說，因為我們是中國人，所以要了解我們的文化。著名的甜甜圈幼兒園園長加藤有個遠大理想，他說，「我要培養能夠用英語表達日本文化的人。」那麼，你以後用英語向外國人講中國文化，是不是很酷。

大費周折，最後還把自己搭進去，親子共讀，這才算了事。如今社會，要人放下手機靜坐一旁，每次用半小時，讀《論語》一章五遍，很難。我想我最大的動力源自兒子。用不太恰當的比喻，「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也得讀起來。

學而第一、為政第二，熟，洋洋得意。八佾第三之後有點難了。公冶長第五開始卡殼。子罕第九，「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顏淵拍馬屁的功夫真是令人不忍直視。鄉黨第十，不知道孔子幹嘛要整這些繁文縟節，各種不食不食也就罷了，坐在車裡，還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先進第十一出場人物太多，子路、曾皙、冉有幾個同學的話也多，還有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孔子卻說，「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顏淵不是孔子最愛的徒弟嗎？這種時候還講身份。憲問第十四，史上最長！還有陳成子弒簡公這事兒。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每讀到此，腦子裡就閃現一個占靈子（原作攢翎子。炫耀，顯擺，晃人眼睛之意）形象，據說那時的孔子已71歲高齡，體力真好啊。還有衛靈公第十五，90%內容是子曰子曰，全是說教！微子第十八主要講英雄到處受奚落；子張第十九主要是子貢在為師父才德四處辯解……

說到此，感覺自己大逆不道。一周讀一章，每天讀五遍，三十五遍下來，各種偏見、評價、臆測穿插其間，猶如利劍嗖嗖嗖地亂飛。這大概是彼時的我真實寫照。像大多數所謂好學上進的80後憤怒青年那樣，凡事批判、論斷、愛質疑，認為這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最好體現。

好在我就是子說的那種「今之學者為人」，讀這書是為兒子。所以不管針尖麥芒，還是讀。況且還有娃經常親候我，媽媽，你今天讀了嗎？那必須繼續啊。

這一回有新大陸，讀得人滿心激動。

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

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

惡徼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

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

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還有更多，無法盡述。每一句都如醍醐灌頂，變化就在一瞬間，那個頭凹臉闊高得不得了的老頭子，穿越2500多年長河撥開歷史迷層來到我的面前，成為我奔走在不惑道路上的人生導師。他讓我對自己確信不疑的人生價值觀產生懷疑，讓那個以自我為中心的我開始反省，還有自我封閉自以為是破碎一地。子教我入世之道，不彷徨不糾結，與天地、與自己、與家人、與朋友、與工作。敬畏在升起，膨脹的自我在消減。

通過重複的讀，進一步認識眼前這位老師，他真是太有意趣，異於常人和所有先賢，無可無不可啊。不是老學究，更不古板，嚴厲但又溫良恭儉讓。要批評人，還以杖叩其脛，但縱使這般，也總讓人感到愛惜之情。老頭還時常被子路吐槽。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公山弗擾召孔子，子欲往，子路也不悅；而佛肸召，子欲往，子路還是不悅。還頂撞老師，子之迂也。徒弟這麼不禮貌，沒見子怎麼著。還有楚狂接輿，鳳歌笑孔丘。以及後來長沮、桀溺，荷莜丈人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何為夫子……這般情意與人世風光，非《論語》不可見，非孔子不可有。

我想我是極喜歡這種不求甚解的讀書方式。每天痛快的讀一遍，然後打卡完事兒。不需太動腦子，不用釋義，也沒啥中心思想主要內容要交代的。就是老老實實地讀。亂劍歇了，毛躁歇了，那個強烈的自我也歇息去了。都歇了，花園裡靜寂無聲，如「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一般。

這是我的「論語一百」與去自我中心化的故事。你要說這完全是《論語》的功勞，我可不同意，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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