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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資產解凍」騙局:受騙人家庭關係疏離,部分文化程度高

一名法院工作人員翻查各種虛假的「民族資產」單據、文件

女兒試過各種方式把母親加入的詐騙群退掉。母親又氣又惱,堅決不許,最後說,我不交錢,你讓我留著群,我就看看,就看看……

姚星又和母親大吵了一架,這次,是因為母親執意想去天安門「領錢」。

「你不要管我、我們斷絕母女關係算了。」電話被掛斷了。母親帶著哭腔,但「決絕,擲地有聲」。姚星也早哭了,心裡想,這個瘋女人,現在全世界都不要我了。肝疼得厲害。

「想殺了那些人,你妹的。」事情過去一年了,她念叨的時候依然咬牙切齒。她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但她知道,他們操縱設置了一個拙劣的騙局,披著的外衣叫「民族大業」「民族資產解凍」。

她是在一次和母親的通話後猛然意識到不對勁的。兩年前,她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讓她把自己的身份證號、電話、銀行卡號發來。她問用途,母親支支吾吾,只說「是好事情,但要先瞞著你」。姚星覺得不對勁,母親只有小學文化,社會經驗相對單純,她至今記得2002年,母親帶她去火車站時,輕易被人以「這是假鈔我幫你去銀行驗證」的伎倆騙走了兩百塊。

姚星最後通過母親的微信頭像摸清了事件的來龍去脈。那是一個「很醜的頭像」,以紅色作底,與此同時,母親的聊天背景圖換成了綠底。姚星開玩笑地問:「你怎麼換了個這麼丑的頭像?」母親說,群規定的。姚星留了個心眼,就上網查,什麼組織會要求人把頭像、聊天背景換成這樣?

接下來看到的詞,讓她痛恨至今。順藤摸瓜,她繼續搜關鍵詞,百度、知乎,每一個問答平台顯示的問題都正中她心病:「急!民族資產解凍是不是騙局!」「求助!如何讓家人相信『民族資產解凍』是騙局?」「民族資產扶貧扶助款是真的嗎?是不是傳銷?」

每個問題下都能找到一群焦慮的子女:

「我給我公公說中央台曝光了,他說他看過,還說那是國家宏觀調控,不能什麼人都領。我都不想再跟他說什麼了。感覺無可救藥,我都想聯繫精神衛生中心了。

「我媽媽最近陷入這裡面和我說馬上就能拿錢,我要怎麼說服她?我把知乎上的鏈接發給她她就發火,說以後什麼事都不會和我們商量,我真的好擔心。

「還在么?現在我媽也是身陷騙局,怎麼勸都沒用!」

無人報案

安徽省淮南市公安局刑警王輝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案子。根據騰訊轉交過來的用戶舉報的線索,明明部分受害者名單擺在眼前,他們卻卡在了第一步立案上——不僅沒有人主動報案,更難以置信的是,哪怕是微信群被用戶舉報後查封、專案組一個個給轄區內受騙者打電話,受害人也都一口咬定,沒聽說、沒參與、沒受騙。

第一輪嘗試失敗,專案組檢討了自己的工作方式,改電話聯絡為當面約談。底牌也亮得晚了,先不提騙局,只稱公安局有事相找。還是吃了幾個閉門羹,但這次事情有了轉機:唯一一名願意配合工作的受騙者向標,在2016年7月,冒著大雨從兩小時車程外的壽縣趕了過來。

向標不是來報案的,至少他本意並非如此。他只覺得,配合公安工作,這是他作為一個老黨員的義務。62歲的人,走起路來腰板挺正、前傾,頗有股雄赳赳的氣勢,說完爽朗大笑。

聽公安局辦案人員說明約談來意後,他掏出手機,毫不掩飾地向警員展示信息:屏幕一直往下滑,每屏都是各種各樣的群,「武當山北京慈善總群」「民族大業」「精準扶貧項目」,不一而足,手機震動不止——王輝嘆為觀止,「我估計能有一兩百個(群)。」

屢屢碰壁的專案組警員們內心竊喜:這個向標,幾乎是有問必答。他一五一十列舉著自己參與過的所謂民族大業項目:從2016年4月起到8月,他已經買了單價3600元的「巨龍國際項目」一份,1100元的「三民城項目」一份,2800元的「西安慈善會議項目」一份,單價139元的「精準扶貧項目」46份,單價55元的「亞投行註冊費」68份……前前後後,僅就梳理清楚的部分,他至少投了兩萬五千餘元。

在公安局的受案登記表上,這兩萬五千元是向標的「損失」;但在向標看來,這是為解凍「五千年來列祖列宗存放在海外48個國家的官家資產」貢獻的力量,而希冀通過民族資產解凍獲得「上面」承諾的巨額物質回報(比如「巨龍國際公司」承諾給一千萬、豪車海景房、美國綠卡、坐飛機一元錢等),不過是順帶的、不重要的小目的。他對時事政治和當下流行的新概念尤為敏感和熱情,每個詞都能在意料不到的地方隨機組合起來。

他喜歡這種緊跟國家形勢、心繫民族命運的感覺,這撐起了他對自我精神境界的要求和信心。最開始,他因偶然點進一個鏈接接觸到所謂「民族大業」,只覺得「怪好玩的」,「平時在單位、朋友圈,沒有這些話題。這些話題很特殊。在單位就是工作嘛,同事們每天都在聊臨床,對什麼是民族大業都不太懂。而在那個圈子裡有那麼多事情,就感覺很好玩。參與『民族大業』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很有夢想、不甘落後的人,都想跟著國家的形勢走。」

「你覺得那些是真的嗎?」

「真的假的我倒不知道。那時候有空就看看信息,我認為他們做的是正事,因為他們在群里宣導的都是正義的理念和正能量,說只有愛國人士才能參加民族大業。我的性格和一般人不一樣。我一個人在工作的時候,走千家串萬戶,如果工作沒完成,我寧願不赴約,連飯都不吃,也要把工作完成。實際上,我是2014年退休被返聘過來的,我的領導認為我很認真、負責任。」

「我們是有夢想的人」

向標的家在炎劉鎮上,在壽縣這個以農業為主的國家級貧困縣裡,炎劉鎮尚屬於經濟稍好的。鎮上的中心小道坑窪,小貨車開過沙塵漫天,折進小巷裡方耳清目明,是農村常見的帶院落的灰色水泥平房,院里種著樹、有幾方菜畦,玉蘭花香一陣一陣。

房子是老舊了些,但任何人走進向家的客廳,都不可能不注意到掛滿三牆的紅色錦旗。農村一層的主屋本來就高,向標把錦旗從高到低足足掛了三排,全是「妙手回春」「醫術高明」「在世華佗」之類的溢美之詞。除了老黨員,向標另一個反覆掛在嘴邊的身份是「中醫世家第四代傳人」。他特地用塑料硬卡片製成的名片上,背面印著一行黑色大字,「專治精神病、神經病、精神分裂、頸椎病、不孕不育、怪病症」。

向標家門兩側的偏房裡,住著他的病人。每次住一名,以精神病人居多,通常是患者家屬找上門來的,四處求醫問葯碰運氣的過程中,特意來擁有祖傳秘方的「神仙」這兒碰碰運氣。向標對自己的醫術很有信心,在他口中,「精神病院治不好,在我這兒治好了」的病例比比皆是,邊說邊有意識地扭頭揮臂,讓人再次注意他身後的滿屋子錦旗。「大部分都要中西醫結合,中藥、西藥、針灸、刺血,關鍵看是什麼病症。」

赤腳醫生在農村並不少見,向標不過是其中之一。青年時期,他來到安徽靠行醫謀生,自稱「沒有沒治好的」,外面送個美稱「神仙」,十多年後就從鄉下搬來了炎劉鎮。等到1995年上了衛校,拿畢業證辦到行醫執業許可證後,他成為街道衛生服務站的工作人員。

向標說著自己如何「為人民服務」:「我幫助了64個拄雙拐的殘疾人,12個精神殘疾人,17個……」

「你怎麼幫助他們的?是不收他們醫療費嗎?」

「不是,就是我知道這些人在我們鎮上屬於家庭非常貧困的,原來在合肥、六安、淮安精神病院的。一個家庭出現一個精神分裂患者,會導致一個家族的貧困。我不光給他們治,還拿錢幫他們投資民族大業的項目。」

向標自己的家境並沒有好到哪裡去。儘管家有菜園、基本生活開支極低,但從2005年前妻因癌症去世,加上兒子屢次創業失敗,向標家至今已經背上了一百多萬的債務,有銀行貸款,有求助於親戚朋友的借款,有朋友幫忙在擔保公司借的二三十萬。憑藉在街道衛生服務站的本職工作和行醫收入,他每年能賺到十來萬,在一個貧困縣的小鎮上,這收入算相當高了;但他沒有用於還債:「還給他們,我這個錢就沒了。我拿錢來生錢。這是個理財方式。」

三個孩子都在外地,平時偶爾通電話,對父親的「民族大業」有知情的有不知情的,但父親對自己的財政有絕對的自主權。這兩年,向標找到了個全力支持他的賢內助,小衛。小衛是1986年生人,和向標整整差了31歲。她對這個年齡足以做她父親的人充滿了崇拜,兩人第一次偶然認識時,她用「偉大」稱讚向標的醫生職業。「你看像我們這樣的,就接觸不到什麼優秀的人。向老師身邊,就都是優秀的人。」

2009年北京朝陽法院,一位99歲的老人被控冒充國民黨元老李烈鈞解凍13兆民族資產,詐騙70萬餘元

小衛所指的「優秀的人」,正是民族大業群里的人:「因為他們都是城裡面的人嘛,然後呢,他們懂得又多,一般都是做過什麼的,公司裡面的退休工人啊,或者是村裡的書記啊。最起碼他們比普通人接觸的東西要多一點。」小衛在農村長大,上面有個哥哥,家裡不富裕,從小是乖乖女、學習認真,但對數學、物理不大開竅。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的她為了減輕家裡負擔,開始去小賣鋪打工,一年後去美容院上班。雖然學到了些人體經絡、養生、美容的知識,但推銷護膚品的要求讓她覺得很無聊、不適合自己:「因為做美容,除了懂手法,還要會說,性格要好。我不會說。我喜歡靜,不愛天天講那麼多話。」

那麼,「普通人指的是哪些人?」

「沒有理想,整天只知道吃喝玩,然後打麻將。你看隔壁,吃完飯就打麻將去了。但是我們接觸的人,不是這樣的人,我們是有夢想的人。所以我們接觸的人,在精神和物質上都是有追求有思想的,我們是有相同價值觀的人。」

王輝始終百思不得其解:他原以為,就像所有電視劇、法制新聞里演的那樣,那個冒著大雨來到公安局的七月天,會是向標幡然醒悟的開始,畢竟走之前,穿著警服的王輝還拍著向標的肩膀告誡說,這些是騙局,以後要多加小心;沒想到,向標轉頭回家,就在群里買了新的民族大業項目。

王輝和同事們哭笑不得。向標成為了他們辦案故事裡的神奇人物之一, 「這個人,腦袋是不是有毛病?」

理財迷思

為這事,向標上了央視焦點訪談。那時候,淮南市公安局已經將「巨龍國際公司」「三民城」的詐騙團伙基本打盡,詐騙金額逾兩億元、潛逃泰國的詐騙頭目李保財也被捉拿歸案。公安專案組節假無休,加班加點整理案捲起訴,76卷證據、文件、口供筆錄,堆得比人高;詐騙團伙為「民族資產解凍」偽造的金條、銀行文件、龍袍、印章、寶箱,光是運費就花了幾千塊,看得專案組警員們氣不打一處來:「怎麼這麼拙劣的東西也有人信?」

總之,騙局事實清楚,向標為「民族大業」投入的錢,最後不過成了李保財在泰國購置十餘套別墅豪宅、揮霍享樂的贓款。央視播出的節目錄像里,向標和他的女朋友小衛卻還是深信不疑:

「民族大業是真的。這是國家的宏觀調控。國家表面上打擊,暗地裡在考驗我們。」

這些話是他們從群里看到的。小衛把半張臉藏在電腦屏幕下,眼也不抬地回應著央視記者的疑問:「不知道。我就是信。要悟。」

又一個多月過去,這次,他們倆的態度動搖了些。王輝聽說,焦點訪談播出後,向標羞得不行,覺得鄰居們都知道了,笑話他。這次一上來,他就主動澄清:「上次焦點訪談來,我覺得我自己說得不太嚴謹。」哪裡不嚴謹?對民族資產的表述不嚴謹。說著又重申了一遍:「應該說是五千年來列祖列宗存放在海外48個國家的官家資產。雖然存放在國外,但是那些是我們中國的錢。現在我們要這些錢是天經地義的。要報聯合國批覆,如果近幾年要不回來,那就又要再過20年。現在民族大業、民族資產結束了,以後不存在什麼民族資產了,因為那些人全部都被封了。」

「誰跟你說的?」

「群里講的,說是這些存放在海外的列祖列宗的資產解凍不了,幾年內要不回來,又要等20年以後。比方說,我是群主,我們幾個都是好朋友,我告訴你,你告訴他,你們又各自建群傳播這些信息,反正都覺得是『傳播正能量』。」

「所以是群主說的嗎?」

「也不全是,還有項目的上級領導人。」

「項目的上級領導人是誰?」

「我們不知道。」

「不知道就信?」

以前用「要悟」來回應的小衛,這次放軟了語氣:「現在吧,你們又是公安又是媒體老來跟我們說,搞得我心裡也不是很確定到底該不該信了。但你們就是不信,我們就是信,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價值觀不一樣。」

向標也有了點不好意思:「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可笑。可能一開始也不全信,但群里老說,看得多了,就覺得應該是真的。」但過了會兒,他的口徑可能又會變成:「民族大業應該是真的,只是我們運氣不好,這次被那個李總裁騙了。」

「民族大業」泡湯,向標把還債的希望寄托在兩件事上,一是兒子的創業,二是「雲數貿」(另一規模較大的傳銷組織,通常以非法入股融資,發展下線)。從2012年開始,向標陸續往「雲數貿」里投了十幾二十萬,2016年10月開始,開始嘗試「五行幣」,又投了五千。「這幾年又多背了十來萬的債。」

「現在賺到錢了嗎?」「沒有。」

「萬一實現不了呢?」「我相信雲數貿會實現的。」

「為什麼如此肯定?」「雲數貿在全國都有,還做到外國去了,專門在泰國建旅館的,在中國大陸搞得轟轟烈烈。它們就是要和日本占股百分之七八十的天貓、京東抗衡。它怎麼可能失敗呢?」

無論拉家常時多麼正常、乃至熱心腸,只要聊到類似的騙局項目,和向標、小衛的對話,總是輕易地滑入一個邏輯無效的死循環。他們拒絕討論事實與細節的真偽,拒絕辨別信息的來源,拒絕觸碰半點「我可能錯了」的假設,以不變應萬變地用「我就是知道」「我不知道但我就是信」兩個邏輯來回應對方的一切質疑。跳出了民族大業的坑,卻跳不出量子眼鏡、量子電飯鍋投資,跳不出五行幣、維卡幣、雲數貿、330農場遊戲、郵卡幣……

「萬一是真的呢?」

「容易被騙的人大概有幾個共性。第一,不是很富裕、但也不是太窮,手頭上有點閑錢,又還有賺更多錢的需求;第二,有一定文化程度,但沒有批判思辨的能力。」

周濤穿著囚服背心,左手被銬在桌上,坐在鐵欄裡邊,鎮定且有條理地說出了這番分析。在去年8月前,周濤大概從來沒想到,擁有師範院校的在職碩士學歷、做了十多年中學教師的自己,有一天竟會以詐騙嫌疑從犯的身份被關在看守所,等待法律的審判。

牢獄之災是退場的警鈴,但事實是,被捲入騙局的人里,絕大多數人的反思停留在為其帶來損失的直接事件上,幾乎不具備舉一反三的能力。在採訪到的數名受害人和詐騙犯中,只有詐騙頭目李保財和中學教師周濤,真正意識到了各類騙局「舊瓶裝新酒」的本質。農村出身的李保財只上到小學四年級,13歲就開始到外省打工,社會經驗極其豐富、為人油滑,但用最樸素的方式道出應對萬宗騙局不變的核心:「要你拿錢的都不要信唄!」

2014年西安,一名婦女假冒清朝公主,利用「解凍資產」騙局詐騙了572萬元,警方將她刑拘後清點假鈔和假金條

如果說小學文化水平的李保財尚是憑藉樸素的認識能力,周濤則是極少數真正具有分析能力的人。周濤的犯案級別不高,最開始甚至也是受騙者,後來因為發展了些下線被卷進案件,算組織里的低層。可惜的是,他的理性邏輯顯然太過姍姍來遲,一旦心存僥倖一步步滑進深坑,最後多半會騎虎難下。

周濤有三個孩子,都在讀書上學的年紀,夫妻兩人都在中學執教,是最普通的工薪家庭。家裡尚可溫飽,但養三個孩子,隨著未來教育支出的增加,壓力不是沒有。「民族資產」等其他騙局項目的初始投入都偏小,幾百甚至幾十塊的都有,又承諾了巨額回報,他想,反正這麼點小錢,哪怕是假的損失也不大,就當丟了也不可惜,於是雜七雜八地投了不少。沒有一個讓他賺回錢,每到承諾的日子,群里就會出現各種延宕日期的意外。他沒有群里其他人那麼狂熱,只是將信將疑,又抱著僥倖想,那就再等等唄,萬一是真的呢?

直到去年6月初,他被一個叫「黃龍」的人加好友,對方和他聊「民族大業」的事情,順勢把「三民城」項目推薦給了他。這次,對方告訴他:「如果三民城項目沒有成功,其他你之前報的項目都成功不了,都拿不到錢。」

這句話是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後來回想,那時候,他有種一切都得到了解釋的感覺。「破釜沉舟吧,最後一次了。」

於是,他交了三民城項目的1100元,拿到「三民城證」和「團證」兩本證件,對方承諾,2016年9月1日《慈善法》頒布後就會發放善款,加入三民城的人可以享受很高的待遇。當然,作為一個有理性有文化的人,他其實不大相信。但1100元尚可承受,若真能換來那些經濟回報,倒也不是不值得賭一把。

更何況,他在群里看到了那麼多人,甚至有大學教授。「大學教授總該是聰明、有文化的吧?群里那麼多比我聰明的人都信,我有什麼理由相信自己比他們更聰明呢?」

大約兩周後,黃龍邀請他去莆田仙游縣三民城項目考察。周濤半信半疑,以沒有錢推脫,沒想到對方爽快地給他打了2000元路費。6月中旬,他來到仙游縣,黃龍帶他去了當地一所民居,把他介紹給一名據稱是「三民城項目負責人」的老人。老人家裡牆上貼著好多他看不懂的字,也拿出了很多和「民族資產」相關的文件、物證。

周濤其實還是不太信。但最大的吸引力來自黃龍的承諾,「這個項目做了以後可以衣食無憂。」

「我還是挺想賺錢的,然後抱著一絲僥倖心理就做了。」

「什麼樣的僥倖心理?」警員曾這樣問他。

「當時心情很複雜,很糾結,覺得可能不是真的,但是還希望是真的。並且後來做了以後,發展得很快,越做越大,報名的人越來越多,到人真的多起來以後,我有點身不由己的感覺了,不論真假都只能做下去了。」

總結怎樣的人容易被這種騙局迷惑時,他給出了開頭的答案。我追問,「為什麼是『一定』文化程度?」

「很有文化的不會信,但完全沒文化的,他也聽不懂這些項目在說什麼。而且,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往往有種自負,不是自信,是自負自滿,他們不相信自己是錯的。」

說到這,周濤低頭、語氣驟輕:「我之前,也有點自負吧。別人說什麼我都聽不進去,覺得自己才是對的。」

「浪潮」

7月中旬,周濤第二次來到莆田。這次,全國各地來考察「三民城」的人匯聚一堂。豪華的酒店會議廳,真實鮮活、各行各業的人,「融洽信任」的氣氛,「三民城」組織展示的種種物證,「上層領導」的現身……現實世界中看得見、摸得著的一切,比微信群更叫人信服。

刑警宋秀鳳也曾親眼見過所謂「民族資產解凍」項目組織的會議。去年8月,廣西南寧,專案組已經事先布置好警力,準備趁著會議將「巨龍國際」詐騙團伙一網打盡。會議在當地一家裝潢豪華的酒店召開,一兩百號人身著統一的紅色上衣,隊列排得整整齊齊,偶爾有集體敬禮、喊口號的儀式。台上擺著一排「寶箱」,放著偽造的「民族資產解凍」物證——假金條,偽造的國庫或銀行憑證,蓋有假冒國務院公章的文件,拙劣PS出來的李保財與國家領導人的合照……所有人分小組排隊上前參觀。在這裡,李保財被吹成了一個神話式的神秘領袖:他聲稱是國民黨將領李烈鈞的兒子,真實年齡已經80歲,但仍保持著37歲的容顏。

「跟邪教一樣,非常虔誠。」宋秀鳳回憶,「組織形式和傳銷類似,但他們不限制人身自由,也有少數幾個好像不太相信,中途離場走掉的,也沒人管。」

由於擔心發生大規模騷亂,他們一直蹲守到會議結束,才對主要詐騙嫌疑人逐個實施抓捕。她和同事在賓館電梯里將其中一名女性詐騙犯逮住時,問該嫌疑人在團伙中是幹什麼的,對方張口就說:「看庫的。」

「什麼庫?」

「西南地庫。」

真被洗腦還是假被洗腦?有時連警員們也說不清。向標也深以為他在群里上交的所有錢最終都會流入國庫,甚至在破案後面對公安人員「如果贓款被追回返還給你,你要不要」的問詢時,依舊大義凜然地說「如果是進入了國庫的,我不會收」。

他女朋友小衛卻在他走後,嗤之以鼻地輕笑了一聲:「怎麼可能不要呢。」

廣西南寧、北海等地都曾曝出過類似新聞,甚至一整個村子都基本被熟人關係圈拉入傳銷或詐騙組織的事,也並不罕見。「巨龍國際」的頭目李保財在追溯自己走上詐騙的歷程時,把責任歸咎於20歲開始的酗酒賭博和「環境不好」。他操著粵語口音:「廣西那個地方你也知道,2008、2009年那會兒,廣場上很多搞傳銷的啦,談資本運作,談開發。發下財這樣子。反正很泛濫。」

當時他30歲,已經在社會上混了17年,換過不少營生,在餐廳洗盤子、擦皮鞋、掏糞便里的蟲子賣給養魚販、賣西瓜、開養生會所,從最開始的正經勞動賺錢,慢慢涉足遊走在法律邊緣的灰色行業。2009年左右,他在火車站旁邊和人閑聊,認識了一小撮聊傳銷的人,漸漸混在一起。

大概是少時混社會的警惕,從最開始,他就沒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真名——他父母是沒什麼文化的貧苦農民,自從他離家打工後便不大管了,兩個哥哥各自在外打工不常聯繫,除了一群酒肉朋友外也沒有真正的好友,結了婚但七天里有五天在酗酒,脾氣暴躁,兩個年幼的孩子出生時他都不在、記不住生日、取名和自己無關……可信任的社會關係幾乎是零。

不久,這撮四人的小團隊以「中華十七梅花同盟會解凍資產委員會」的名義開始了「民族大業」的行騙——之所以選擇「民族資產解凍」,是因為團隊中有人對此騙局已有幾十年經驗、又容易操作上手。但據李保財自己的描述,「沒什麼人信」,並且就在第二年,三名同夥被逮捕,只有他因沒用真名而逃脫。

當年由於涉案金額較小,同夥入獄一兩年後即被釋放,但對「叛徒」李保財耿耿於懷。儘管如此,詐騙在他們看來,依然是來錢又多又快、永遠有人上當、也最熟悉的賺錢手段。2015年,同夥冰釋前嫌,再把李保財約出來喝茶,重啟「民族大業」。最開始的進展依舊緩慢,直到在發展下線過程中,遇到了具有傳銷組織經驗的得力幹將,把傳銷中發展下線、凝聚組織向心力的模式帶進了「民族大業」騙局……

「巨龍」的發展速度,從此一日千里。「我哪曉得會搞那麼大的嘛。唉,真的是,捅破天了。」鐵欄裡面的李保財肥肉滿身,每聊幾句就開始掰扯手銬。

不幸與不甘

看守所里,哭得最慘的是46歲的肖思。儘管已消瘦到顴骨突出,但還是看得出她五官的清秀。被誇時,她顯然愣了一下,又羞赧:「我已經老了。」

年輕時,她的生活確實令人艷羨:嫁了在當地公安局工作的老公,有個會跳芭蕾和民族舞、每次都考全校前三名、考上北京某大學的聰明女兒。但少有人知,這光鮮背後的家庭關係已然支離破碎——

「你丈夫平時不會跟你說,注意預防怎樣的騙局嗎?」

「不會。他工作太忙了,每天6點就出門上班,總是零點以後很晚很晚才回來,我都睡著了,平時根本沒機會交流。」

「女兒呢?你和女兒說過嗎,她勸過嗎?」

「她不知道。上大學後,大概一兩個月給我打一次電話吧,也就是聊聊最近吃什麼、過得好不好,我自己經濟上的事情不跟她說。我也怕打擾她,她很優秀的,不是我做母親的偏心,她是真的很優秀的孩子,也很忙,有時候打電話過去,在圖書館不方便講話啦、在忙什麼社團活動啦,我不忍心占她太多時間。她和爸爸比較親,可能說得多點。」

夫妻關係名存實亡,經濟也各自獨立、互不干涉。最開始,兩人好過。二十多歲時,肖思因事故傷了脊椎、行動不便,丈夫也曾徹夜陪伴治療,但逐漸敵不過時間對感情的淡化。肖思從衛校中專畢業,後來在煙草公司負責財會工作,婚後也自己兼職做些直銷生意,比如去公園推銷賣蟲草。隨著年齡漸長,經濟的不安全感也與日俱增——自己的養老金夠不夠?女兒以後還要成家買房,自己能不能出份力?

2016年西安,兩名男子打著投資開發民族資產的名義,號稱成立大中華海外投資銀行,詐騙他人錢財100萬元

肖思便上網查「理財」,搜索結果跳出來往下翻,維卡幣之類的進入了她的視野。她不信任銀行,這是很多年前一次意外形成的執念——當時,她剛把三百塊存進存摺,第二天就被盜取了。網上這些理財方式,看起來倒頭頭是道,承諾的獲利也叫她蠢蠢欲動。

她不清楚真假,確實也曾搜索過。但搜到的結果眾說紛紜好壞參半,她也不知該信哪個。思來想去,她下了決心,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理財嘛,不是風險越大收益越高嘛,哪還有不承擔風險的?

之所以參加「巨龍國際」的「民族資產解凍項目」,也是類似的心理:「雖然我當時不相信,但看見有很多人都參加了這個巨龍國際項目,我就抱著賭一次的心理也交了3500。」由於表達能力出眾、當地人脈廣、有一定組織能力,還有處理公司財務的經驗,她在南寧的大會上被李保財看中,納入公司管理高層負責財務賬目工作,並被李冒用身份證,以她的名義註冊了「彩龍」公司。

和中學教師周濤一樣,騙局只會是個向下的滑坡,一旦邁出將信將疑的第一步,哪怕之後徹底明白這就是騙局,也很難擺脫「身不由己」的處境和纏身的慾望。去年5月開始,她甚至大膽到與李保財的團隊分裂,不再把收上來的會員費上交,自己帶小團隊單幹(與此同時,李保財則稱她為「叛徒」「害人精」),短短一個多月,四千多單、每單3600元,總金額約1400餘萬。她平生第一次見這麼多錢,被沖昏了頭腦,害怕又興奮,瘋狂購物、買車買房,重新拾起七八年前打麻將的愛好,輸了幾十萬……

東窗事發後,她抽抽搭搭地抹著眼淚,眼眶全紅:「我理想的生活,就是在家看看書、種種菜,前段時間我還和女兒說,我想去學鋼琴……我不該貪心的,現在我什麼都沒了……這次丈夫一定會和我離婚的,我身體又不好,我會死在這裡面……」

然而,聽說自己投了39萬的維卡幣也是一個騙局後,她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不會吧?」

每個悲劇背後都有一個疏離的家庭

北大副教授張昕專門研究老年心理學,他曾在知乎上寫專欄文章、開線上講座,其中有一篇名字就叫《爸!讓你別給騙子匯錢,你怎麼就不聽呢?》。這也是和姚星一樣的受騙者家屬最糾結的問題——不管他們如何使盡招數證明那是騙局,神秘的「組織」似乎早就教了他們的父母一套應對方式:親人不支持?很正常,多少人妻離子散,做大業的人必然是孤獨的!看到負面新聞?偉大的名人某某某最開始也被人詆毀!群里誰傳播負能量誰就要被踢出去。公安局打擊?是國家的宏觀調控,只有意志堅定、經受住考驗的人才能贏得勝利,這是大浪淘金!

姚星特別後悔四年前開始教母親用智能手機。在她看來,一切禍根都從此而起:「網上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信息,她看到什麼都信。要是每天轉點雞湯也就算了,誰想到她會迷上什麼民族大業啊?」

姚星和母親相差近40歲。50年代出生的人對教育的理解,無非是讓孩子吃飽穿暖上學,精神世界、情緒心理的深入交流幾乎是零——印象里,她第一次來月經,母親知道後也只「哦」了一聲。她生活在一個關係複雜的重組家庭,本來與母親共同生活的時間也不多,而母親退休後,無疑是過著空巢的生活,吃飯、看電視劇,「非常空虛」,也幾乎不和女兒分享自己的世界。

在張昕看來,也許這不能全怪母親太過單純:「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人的各項能力是在走下坡路的。從退化的角度說,老年人是一個全腦的退化,尤其是前額葉的萎縮。前額葉與人類的邏輯思維、執行控制能力等相關,是人類相較於其他動物而言,比較獨特的、後進化出的腦區。心理學上有個說法,叫『後進化、先退化』,也就是說,其他一些比較古老的腦區,退化的速度會相對慢一些,比如說負責情緒處理的腦區。」

人類衰老過程中大腦退化的生理必然,加上時日不多的心理緊迫感、社會角色的轉變,讓老年人的認知決策有了自己的特點。在研究老年人信任感的來源時,張昕意識到,許多老年人是按照親疏遠近來區分信任誰、不信任誰的。而騙子一旦已經進入老年人最核心的親密感圈子,甚至取代了家人、子女的地位,此時再想讓他糾正之前的觀念,基本是亡羊補牢——因為衰老也伴隨著思維固化傾向的增加,和記憶力的衰退,他們對已經獲得自己信任的騙子或組織,總會選擇性地記好不記壞。

「如果你說,我的家人被騙了,我該怎麼辦呢?我經常跟他們說,你要問你自己,在他們被騙之前,你幹什麼去了?第一,你有沒有每周至少打一兩個電話給你的父母或者爺爺奶奶?第二,你在跟父母或爺爺奶奶交流的過程中,有沒有盡到一個良好的傾聽者的角色?還是在他們說的時候你很不耐煩,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騙子時不時幫老年人買個菜、去超市買個東西,他付出這麼多目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以後有更大的收穫。這是一個值得年輕人去思考的問題,你有沒有盡到這樣一個責任?」

在聽過那麼多爭吵、絕望和無力的故事後,張昕家故事的借鑒意義顯得尤為珍貴:他父親對爺爺的高質量陪伴時間非常多,而爺爺雖然有時候也會被各色名目的保健品推銷和騙局吸引,但總會在做決定之前,先問問兒子,「你幫我看看這個是怎麼回事、靠不靠譜。」他對兒子的信任度,遠在陌生的騙子之上。

相較之下,水深火熱中的姚星,自從發現母親的「民族大業」,就開始了與母親的手機攻防戰。理工科的女兒試過各種方式,想強制把母親加入的群退掉。母親又氣又惱,堅決不許,最後說,我不交錢,你讓我留著群,我就看看,就看看……

「我就看看,我就看看……」重複著母親的話,姚星的語氣,也漸漸低了。

(為保護被訪者隱私,文中姚星、向標、小衛、周濤、李保財、肖思為化名。特別感謝騰訊公司守護者計劃安全團隊、安徽淮南公安局及文中提到的所有受訪者的大力支持)

本刊記者/邱苑婷 發自安徽淮南、北京

實習記者/郭雪岩 孔德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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