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強《青蛇》解讀：你看出了多少佛教禪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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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青蛇》在香港電影史中如此特殊？

影評界通常把1970年到2003年間的港片稱為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而在這時期，徐克，不論是作為導演還是監製，都是無可厚非的頂端人物，他引領了香港電影新浪潮，尤其在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他造就了許多巔峰作品。1993年公映的《青蛇》，又是這股浪潮中的一朵獨特浪花。

香港電影向來鍾情於「故事新編」，比如我們所熟悉的、也是徐克深度參與其中的《英雄本色》、《倩女幽魂》、《黃飛鴻》等，但與其他故事新編不同的是，《青蛇》的文本歷經了巨大的時代改寫。

明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第28章《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以及其之前的白蛇傳民間傳說，幾乎都是一個模式——書生被蛇妖迷惑了，蛇妖是反面人物，海法則是正面人物，最後蛇妖被海法被降服，善惡歸位，整體來說就是一個勸誡的故事，要人們遠離色慾。

不過到了清代有過一次顛覆，民間形成了一個新的文本，一千五百前，小牧童救了白蛇一命，二十二世後白蛇前來報恩，兩人不顧天意劫難與傳統審判始終堅守愛情，此時法海開始被轉化為負面形象，一個禮教和父權的化身，而許仙和白蛇的關係則成了一種全新的愛情神話。

到了五四的時候，魯迅寫了《論雷峰塔的倒掉》《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又一次的顛覆，白蛇被歌頌為反抗強權的自由女神。然後到了李碧華這裡，這個顛覆又升級了，她的版本將重點完全放於青蛇和白蛇之間，甚至相比以前任何一個版本青蛇都佔有更重要的位置，這樣的設定相信會深得女性主義和酷兒理論研究者所。《青蛇》的故事不講究前世背景，在影片開頭青蛇白蛇出現在屋頂上時雷雨交加，但閃電並沒有擊中他們，因為它們得到了蜘蛛精的佛珠，得已成功避劫，不必再為修行或前世的事情操心，兩個女性角色由此開始「主動」踏上尋求情感和真我之路。

最後，本片導演徐克又在編劇李碧華的基礎上，注入了深藏不露的佛教智慧細節，他在角色設定、敘事和鏡頭語言上的創新，包括黃沾為配樂文本所做的提升，電影《青蛇》相較於李碧華的原著展現出更為辯證、均衡、豐富的格局。

當初徐克問趙文卓有沒有興趣演法海，趙一開始是有所猶豫的，徐克讓他先試了衣服之後，然後拿出了人物造型圖，趙文卓一看這次的法海完全不是民間畫本里的糟老頭子形象，而是個年輕精壯的男人，趙文卓覺得非常有意思，馬上說「這個角色我演了」。趙文卓並非是傳統想像中那種慈眉善目的和尚面相，他的五官濃重，的確就是一幅練武之人的感覺，有趣的是，這種形象倒是和徐克對法海的設定不謀而合——強硬武斷、緊張傲慢。

再說兩個女演員，其實最一開始原定的是鞏俐演白蛇，梅艷芳演青蛇，但最終鞏俐檔期關係無法出演，由於之前說好要演非得一起演的梅艷芳也想退出，徐克甚至想到過讓梅艷芳一人飾兩角，但最後還是被她婉拒了，這才去找到王祖賢和張曼玉，也是屬於無心插柳，其實王祖賢非常適合白蛇，她原本就是演古裝的，氣質也屬嫵媚中不乏端莊那一型，張曼玉就更合適了，她的彈性極大，是戲骨型的演員，而且論性感妖嬈，她比梅艷芳不但高一籌，形象上也更輕盈年輕。吳興國，面部表情非常有表現力，國字大眾臉也非常符合一個羸弱書生的世俗形象，加上他本行是京劇演員，正好契合電影中借用的戲曲段落的氣質。

說到戲曲形式的借用，電影中運用了許多不同的藝術形式來表現色象世界，比如攝影上的大量濾鏡，白家如舞台效果的家宅空間，包括前面說到的白蛇對許仙打誆語時會改口用越劇和崑曲的念白，姐妹鬥法時京劇的配器和節奏感，所有的視聽語言都在打造一個如夢幻泡影的色象世界。

電影刪節段落與法海的魔障

《青蛇》電影的完整版中比較清楚地展現了法海三個重要段落的關係：在紫竹林中見到全身赤裸的正分娩的村婦—在魔障里見到一群長尾巴的妖怪—和青蛇在水中鬥法。

雖然在本片中，法海的法力是最高的，但為何最後是小青最接近於悟的狀態，而法海卻越走越遠不醒悟。其實法海這種情況，在早期的部派佛教中可以找到原型，即方廣派的「惡取空」，他們主張要把一切東西破除，執著於空的思想，尤其把七情六慾都放在自己對立面。

法海在見到村婦裸體時破了色戒，而後打坐時看到許多長尾巴的怪物在自己身邊扭來扭去，他把它們當成對立面的敵人（妖）消除，但他發現它們完全不怕自己，那些怪物告訴他：「我們從你那兒來，為什麼要怕你？」相信明眼人已經知道了一二，再看看這些怪物的身型，拖著長長的尾巴，其實它們就是法海的精子，代表著他自己內心的慾望，而並不是外部的妖魔。而自己的蒲團著火，也是矛頭直指該魔障的起因是自己，這位高僧自尊心遭受嚴重打擊，「我一定要克服這個魔障」。

愚鈍的法海急迫想要戰勝魔障的歪念導致了偷靈芝草之後的那場「鬥法」。

法海：（看到小青手中佛珠）佛珠？！般若巴嘛空……（拂退白鶴）

小青：（斷劍飛向小青）劍呀！（跌下潭中）

法海：仙鶴，你回去稟告仙翁，靈芝草之事我日後再向他交代。

小青：竹林的和尚？

法海：蛇妖，為甚麼偷靈芝草，講！再不說我就收了你。

小青：我偷靈芝草是為了救人的，不要呀……你這樣就叫手下留情嗎？我知道要對你敬而遠之，你大慈大悲放過我一次吧。

法海：大膽！

小青：姐姐都是這樣對老實人，老實人好高興的，為甚麼你生氣呀？

法海：蛇妖，我要你助我修行。

小青：助你修行？

法海：如果你可以亂我定力，我就放你走。

小青：好呀，我試試。不過我定力不夠，我怕你未亂，我自己先亂。

海法所謂的「定力」，類似於雙修中的交而不泄。雙修於藏傳佛教密宗和印度教性力派都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大家不要簡單理解成世俗層面的男女交合，它其實有著非常深刻的靈性指向和隱喻。理解這曾行為後，影片中的青蛇在水中抱著的大蛇尾並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法海男根的幻化，同一場景中，也有一根石柱以類似的形象矗立在湖水中央。最後，隨著水面一陣氣流翻騰，暗示著海法顯然輸了，高僧大怒，即要食言，自己不知覺中也墮入十二因緣。

法海的狀態很像佛教中說的「增上慢」， 即七慢中的第五，以自己證得增上之法等而起傲慢之心，完全不相信「一闡提皆得成佛」，從他對蜘蛛精的無情和對白蛇產子的驚詫就可看出，而按照禪宗的說法，法海也是典型「頭上安頭」的例子，即不根據自己的本心來頓悟而去假大空地思量分辨。

在影片中，海法的這些顛倒行為引起了佛像掉落金裝這一現象，與之相對應的，法海身後也會出現彩虹，而每當彩虹出現的時候都是海法處在最寬宏鬆弛的狀態之際。而彩虹在佛教中有特殊的正面含義，進入無餘涅槃時周身就會出現彩虹，也稱為虹化。

青蛇為何是主角？

這部電影中有一首歌被辛曉琪唱紅了，就是《莫呼洛迦》，黃沾作曲，詞是黃沾和徐克一起寫的，其實這首歌的歌詞非常重要。歌曲中唱誦的這位名為莫呼洛迦的神為佛教天龍八部中的大蟒神，通常又譯成摩睺羅伽（Mahoraga）。歌詞中有一句唱道：「摩登伽女正是我。」那麼摩登伽女到底是誰？

她就是《楞嚴經》里傾心於阿難的首陀羅種姓的低等女子，她試圖誘惑阿難，被佛祖循循善誘下加入僧團修行，逐漸開悟，諷刺的是，《楞嚴經》一開頭，佛陀就一直在開導阿難，但到最後阿難還是沒有徹底覺悟，倒是那個半路出家的摩登伽女證了初果。顯然，青蛇就是摩登伽女的化身，在那場和印度舞女一起撒歡的戲中，紅色的紗麗一會兒搭在身上一會兒離開身體，這紅色，這動態的意象，似乎正暗示著人的情慾。

一開始，青蛇和法海都沒有人類的情感，但區別是法海把情感放在對立面，而青蛇則是非常主動地想要去學習，說的高大上點，這就像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成道時不斷地去思考體會什麼是情，什麼是欲，什麼是痛苦。

水淹金山寺時白蛇產子，性命攸關之際白蛇還催促青蛇去救許仙，鏡頭這時給了青蛇一個十分短暫但意味深長的慢鏡頭，就是為了強調在那個瞬間，青蛇明白了什麼是情，她說：

「好，我去救他。你老是說人間有情，難道妖就無情？有沒有想過我們兩姐妹，五百年相處都是情？你有沒有當我是人一樣想過我？」

她轉身來到金山寺里，好不容易找到許仙，發現他已剃度，被封了五陰，這時青蛇留下了那一滴眼淚。這眼淚就是青蛇漸悟中的一個重要分界點，十二因緣中你有了愛，又失去了，隨即就會產生悲，「總是贏，不輸，怎麼會有眼淚」，現在，在這滴眼淚里，她知道用「背叛」一詞，青蛇終於感同身受白蛇的感受，失望、傷感、恨。而帶著許仙回到水面上時，白蛇已被壓在了雷峰塔下，這時青蛇一劍殺死了許仙，這個行為在敘事上一下子鋒利地收了兩條線，一是白蛇和許仙的線，許仙須追尋白蛇而去，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成全，二是青蛇和白蛇之間的關係，青蛇真正理解了世間的情，到此畫上了句號。

法海見此狀大怒，認為青蛇殺生，但在這時，青蛇又有一個抬升，欲棄絕六塵，她說：「法海，你也殺了不少人，金山寺的和尚全都是你殺的，你自己看看。」法海恍然醒來：「連我自己也是先功後過。」青蛇又說：「我來到世上，為世人所誤，都說人間有情，可是情為何物，真是可笑，連你們人都不知道，等你們弄清楚了，或許我會回來。」隨即潛入水中。

從局外，到入世，到離開。青蛇這樣的軌跡展現了一個很重要的佛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最後的一句咒語是這麼說的：「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它的譯文是：「去呀，去呀，走過所有的道路，向彼岸度過去啊，覺悟了，薩婆訶。」說得簡單一點就是：「去經歷，去經歷，不斷經歷，然後超越它。」整個故事中，只有至真至性的青蛇做到了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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