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是個東西

在過去，老師就是先生。當官無論級別多高，給自己家孩子請的老師，就是你家的西席老夫子，必須以貴客之禮相待，稍有怠慢，別人不說，你自己就掉價。連皇帝家也不例外，皇帝給自家皇子請老師，從頭到尾，都得客客氣氣的，萬不能擺主子的架子。到了民國了，講究所有人一律平等，但尊師之禮卻沒有被廢。北京城裡的警察，哪怕當到了所長，工資也沒有一個中學老師高，見到老師，規規矩矩得行禮。那些大軍頭，無論是師長、軍長還是司令，在自己的地盤上，逢年過節，都得穿上長袍馬褂，到所在地的中學給老師請安。曹錕在直隸（今河北）辦了河北大學，帶上副官去看望老師，進了實驗室，老師們在忙著做試驗，頭都不抬，曹錕也沒覺得受了冷落。讓副官用托盤墊上紅布，放上一摞子大洋，雙手舉過頭頂，送給教授們。

然而，不知怎麼一來，老師變得不是個東西了。提起來，領導都皺眉頭。其實，老師被人看不起，不是一天兩天了。陳平原先生說，當年他在農村做老師，大隊支書說，你好好乾，干好了提拔你做售貨員。這不是笑話，在曾經很令人難忘的歲月，那是個人人公認的現實。當老師，比做售貨員，含金量和社會榮耀度差得遠去了。那時節的老師，就是個孩子王。老百姓講，家有二斗糧，不做孩子王。做了孩子王，受孩子的氣也就罷了，還要受管理學校的貧下中農指教，罵起人來，像訓孫子一樣。

改革開放，好不容易老師還了幾日陽，不旋踵就又日趨下流。在大學裡，不僅行政人員可以訓你，管你，連食堂的大師傅，對我們也深表同情，覺得我們這些做教授的實在太可憐。工資不高，福利微少，還成天看書識字——怎麼那麼多年字都認不完呢？我剛做教師那陣兒，學校的大師傅幾乎每周都發東西，不是肉，就是啤酒，而我們屁都沒一個。那時候，人民大學的一位校領導講話，說大學有三大隊伍，管理幹部隊伍，後勤隊伍，教師隊伍，三大隊伍一個都不可缺，都十分重要。他的意思，大學沒了教師其實無所謂，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但缺了幹部和後勤，大學一天都辦不下去。其實他的話是對的，大學其實就是一個衙門，衙門裡不能沒有官，沒有衙役，至於教師，就是一個點綴。就跟大清的時候府州縣學裡的教官一樣，不能沒有，但有了其實也沒大用。我曾喊過，教授不是校長的下屬！但是沒有用，不僅校長認為教授是下屬，連教授估計大部分也認同此理，見到高高在上的校長，心裡惴惴的，惶惶戰戰，汗出如漿。校長能給個好臉，就喜出望外了。

當然，在這個世界裡，教授還是有點含金量的。畢竟，眾多不明就裡的吃瓜群眾，還是得讓自己的子女上大學。所以，在社會認同度上，大學教授雖然趕不上重點中學的教師，但畢竟有點虛名，有一定的社會認同度。所以，老師的賤，只是在權力面前的不值錢。對於一個可以福你禍你，決定你的富貴榮辱的利維坦來說，想要挺起腰板來做人，真是有點難度。現在還不像80年代，教師都有事業編，領導沒法輕易開除。現在無論你是誰，都是五年一聘，屆時不給你聘書，就得走人，飯碗就砸了。砸了飯碗，歲數又大了，再找工作不易，一家大小都沒有了飯轍。

先生已經不是個東西了，但手裡還有點可以利用的資源，所以，道德上也就不講究了。當老師的，做壞事，尤其是沖學生下手的事兒，眼見得是越來越多了。於是，在眾人眼裡，就愈發不是個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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