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敦煌走出去的高爾泰（1）

從敦煌走出去的高爾泰

（一）

文/ 何 奇

導讀：

高爾泰，1935年10月15日生於江蘇高淳，當代著名畫家、美學家，教授。1957年被劃為右派，開除公職。1962年解除勞動教養後，先後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蘭州大學、四川師範大學、南開大學、南京大學工作。所著《美是自由的象徵》，在國內外美學界引起轟動，中國當代美學界稱他與朱光潛、宗白華、蔡儀、李澤厚等，為中國當代「五大美學家」之一，構建了當代中國美學的基本理論框架，是中國美學大廈的主要建築師。曾被國家科委授予「有突出貢獻的國家級專家」稱號。

上世紀七十年代，高爾泰先生在酒泉工作時，筆者跟他不期邂逅，曾有過多次接觸，儘管他現在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但他的影子卻留在我的腦海里……

第一次接觸高爾泰

1972年9月，我從敦煌招錄為幹部後，赴酒泉地區「五七」幹校（現酒泉農科所，在肅州區果園鄉境內）培訓學習。

那是文革後期，「五七」幹校除了我們這些新招收來學習培訓的幹部外，還有一些所謂走資派、右派分子等有問題的人，高爾泰便是其中的一個。1957年，他因一篇名為《論美》的文章，被劃為右派，開除公職後，先在酒泉東北部的夾邊溝農場勞動改造，後又被遣送靖遠境內的夾河灘農場。1962年解除勞動教養後，政府允許他自謀出路，去了敦煌莫高窟工作，「文革」開始後又成了「黑五類」之類，帶著他年幼的女兒高林，在酒泉地區「五七」幹校進行勞動改造。

1973年春節前夕，聽到學員們說他正在幹校搞宣傳板、畫春節燈謎，有的學員偷偷去看他作畫。當時我對高爾泰這個人不太了解，只聽說他當過右派，是有問題的人，但他的畫畫得好，是個大畫家。還聽說他給酒泉地區招待所畫過幾幅油畫，掛在大廳里很是氣派，畫上的山水、莊稼、葡萄、樹葉什麼的，跟真的似的。那時候像他那樣身份的人，在自己的作品上是不能署名的，於是他利用畫上垂掛的葡萄藤蔓和葉子，很巧妙地把自己的名字留在畫上，不注意觀察，根本看不出來。還聽說他畫了只足球，利用足球上的紋路，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上面，後來被人發現，說他不滿現實發牢騷，把自己比作足球，讓別人踢來踢去的，云云。雖然這都是些傳說，但高爾泰這個名字卻給我腦海里留下一種神秘、好奇的印象。因為我從小喜歡寫寫畫畫，且對那些能寫出磚頭厚的書的作家、藝術家崇敬有加。因此，當時我很想看一眼這位大畫家的風采，僅僅是看一眼而已，但又不敢，因為他畢竟當過右派，畢竟是有問題的人，而我則是剛剛招錄的國家幹部，我不能因為這等事，招來什麼麻煩。然而，那種好奇和神秘感，又誘惑著我總想去看看。

高爾泰畫《精衛填海》

這天晚飯後，我終於控制不住自己，見其他學員有的在看書，有的在休息玩耍，我便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斗膽去看這位神秘的畫家。那時「五七」幹校只有幾棟房屋，零零散散，擺在村野里。大門向西開著，只是木頭框架，沒有圍牆，孤單單的，一個象徵性的符號。進大門前行百米左右，是禮堂兼飯堂，幹校的各種集會都在這裡舉行。東南面坐北向南，三四棟教室，房頂跟驢脊樑似的，後面是幾排平房，大多土木結構，做辦公室、宿舍，家屬房。東側是土石鋪的大操場，一遇颳風便塵土飛揚，不像現在都是水泥磚鋪地，乾淨整潔。我們學員每天早晨就在這裡跑步做早操，鍛煉身體。操場北面是一排新修建的辦公室，是磚混結構的，在當時算是很不錯的房屋。高爾泰就在那裡畫燈謎、畫宣傳板。天剛黑，一絲寒風在呼嘯，田野里黑乎乎的，那排辦公室籠罩在夜幕里，只有兩間亮著電燈光。我猜想，其中一間必定是他作畫的地方。

高爾泰畫《嫦娥奔月》

其實，我們住宿和學習的地方，相距那幢辦公室不過百米遠。但因有顧慮，所以猶猶豫豫，遲遲疑疑半天才走過去，中間還差點轉頭回來。說實話，很害怕，感覺像趟地雷陣，大冷的天頭上冒出了汗。我先到西邊亮著燈的辦公室，沒有人，便到另外那間，從窗戶里看看，裡面有人在畫畫，我猜想他就是高爾泰無疑，還有幾個學員也在裡面看他作畫。看到這種情景，我馬上鬆了一口氣，心裡說，他們都在裡面，我還怕啥？杞人憂天！便大膽推開門進去了。

果然是高爾泰。他大高個兒，看起來身體單薄；臉頰瘦削，鼻樑高聳，眼睛有點凹陷，而嘴巴卻又大又闊；身上穿件帶絨領的藍棉襖，不知是洗的，還是風吹太陽曬的緣故，已經發白灰土，又斑斑點點，好像塗著油彩，基本上辯不出本來的顏色；頭上戴頂藍布帽，也灰土發白，難辨顏色；頭髮有點乾枯，從帽子里鑽出來，好像枯黃的亂草，青黃的臉上滿堆著沉重和冷談，給人一種灰頭灰腦、落魄得一塌糊塗的感覺。一見他那副尊容，我大感失望，因為他沒有我想像中大畫家的風采，倒像個田野里幹活兒的老農，甚至是揀垃圾的。

高爾泰和美學家洪毅然

實際上，當時他就如同農民一樣，甚至連農民的境遇都不如，農民在田野里勞動耕作一天，到晚上還有家可歸，有口熱飯吃，他卻沒有。因為妻子在敦煌鄉村勞動時病死了，他帶著女兒東跑西走，大部分時間搞農業學大寨展覽，在農村搞牆壁畫宣傳，基本上居無定所。

他的畫室西北兩面的牆壁下都立著宣傳板，有的上面寫著字，有的畫著宣傳畫，都是宣傳大好形勢的。他手裡端著油彩在板上畫著，見我進來，只是扭頭望了一眼，又趕緊回頭畫他的畫。臉上一直都冷冷的，一點表情沒有，也不說一句話，只是埋頭幹活兒，似乎身旁幾個看他作畫的人都不存在，又好像對我們有什麼戒備心。而且，我發現來人越多，他幹得越積極越賣力，表現得越老實。現在回想起來，方才清楚，他當時處在那樣的環境中，一則害怕跟我們交流招惹什麼麻煩，二則害怕我們是暗中監視他的，三則不好好表現，沒有出路。因為他是右派，是有問題的人。

高爾泰和夫人

其實，不僅僅他害怕招惹什麼麻煩，我們同樣也害怕招惹麻煩，不敢跟他這樣身份的人說話交談。因為我們剛到幹校時，領導就多次在會議上強調提醒，要保持清醒的政治頭腦，分清是非界線等等。中間，有的學員跟那些所謂有問題的人來往，曾受到嚴厲批評。

所以，高爾泰不說話，不跟我們交流，我轉著看了看那些宣傳板，便悵然若失地出來了，其他幾個學員也陸續跟著出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高爾泰的情景。

原載於《酒泉日報》

未

完

待

續

作者簡介

何奇 現為中國金融文聯委員、中國金融戲劇家協會副主席、甘肅省金融作家協會副主席、甘肅省文學院簽約作家。

出版長篇小說《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危險戀人》《走出硝煙的將軍》《拂曉前的馬蹄聲》《走進敦煌的魔鬼》《敦煌黑客》《敦煌鏢女》《最後一個魔鬼》《9.25前夜》等；舞台劇本《駝背銀行》《婚禮之前》《又一個沒想到 》等12部；影視劇本《喋血敦煌佛》《黃土地上的女人》《水月敦煌》《最後一個哈薩克部落》等；史志類著作《甘肅哈薩克族》《阿克塞縣誌》等6本，約計600多萬字。散文《虎骨酒》、《高爾泰二三事》分別獲1989年甘肅《黨的建設》散文獎和2012年《散文選刊》全國散文二等獎；短篇小說《黑谷》、《漂亮寡婦和獵神》分別獲1992年甘肅省優秀小說獎和2014年中國小說學會「華文杯」全國短篇小說二等獎；詩歌《維納斯的美髮不再是夢》獲1994年《詩刊》雜誌和《中國保險》全國詩歌大賽優秀作品獎；影視劇本《喋血敦煌佛》、《黃土地上的女人》分別獲中國銀行業協會《金融文學》雜誌2012年和2013年劇本類優秀作品獎,電影劇本《水月敦煌》獲甘肅省西部影視優秀劇本獎；長篇小說《移民荒原的上海女人》2013年獲酒泉市政府飛天文藝獎，2015年獲甘肅省第五屆黃河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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