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原諒你，也謝謝你

引子：

我努力想像，一個剛出生就被拋棄的孩子，需要多麼強大的心靈，才能獲得向生活綻開燦爛笑容的勇氣……

「蘋果之父」沒有自己的父親。

其實他有，但是他的父母選擇拋棄了他。這段經歷長久地影響了史蒂夫?喬布斯的一生，甚至在他意外有了自己的女兒之後，選擇了長期逃避——在所有的童年創傷里，沒有比被遺棄更容易帶來自我否定了。

中 國棄 兒

1993年10月21日，一個剛出生的女嬰被抱進了寧波恩美福利院，按照慣例，在收養證書上，她的生日被填成入院的前一天——1993年10月20日，取名沈桂英。八個月後，一對不能生育的美國夫婦收養了她，帶著她遠渡重洋，來到了波士頓。

八千里路雲和月。2017年，大學畢業的美國女孩Katie站在月湖的重重柳影之下，凝望她可能被發現的這一片街區。當年的那些街道和建築，已經在歷史的塵埃中化為烏有，帶走所有足以證明她曾經是中國棄兒沈桂英的印記。

我應好友雨雁和可欣媽之邀，擔任Katie此次尋親之旅的隨行翻譯。心細的好友提醒我，有兩家媒體的全程報道，Katie可能會感到不適。為此我特地早到了半個小時，和Katie聊起了寧波。留在我手機里的，只有一張拍攝於2014年初的黑白照片。隔著歲月，小桂英的眸子澄澈明亮，笑得無憂無慮。二十四年後，Katie的眼睛和臉龐依然保持著江南女子的秀美，而被大西洋的海風吹過的小麥色皮膚又為她添上了一縷異域風情，最吸引我的，是她的微笑，充滿了快樂。她的身邊，還有一個只會說英文的中國姑娘——那是她的美國爸爸在收養她四年之後又從湛江領養的妹妹Laura。

Katie告訴我，這是她第二次來尋親。2015年她的美國媽媽陪她去過一趟福利院，但是沒有獲得任何線索。今年媽媽沒來，妹妹剛結束在香港大學的交換生學習，就跟著一起來了。

「為什麼要尋親？」這個問題顯然Katie被問了許多遍。「That s a part of me. 」她用手畫出了大大的一個圈，來表示她自己，又比划了一個小一點的圈，來表示她的這段丟失的人生。

今年對Katie來說是特別的，她從大學的心理學系畢業了，即將踏上新的人生旅程。而她的美國養父已經在2010年去世了，老人生前一直沒有停止過對Katie生父母的尋找。Katie覺得，應該圓自己一個夢，也圓她的善良的養父一個夢。這個立志做一名作家的姑娘，希望先補全自己的人生之書。

陳 媽 媽

第一站，我們來到了當年接警的陳警官的辦公室。進了會議室，Katie沒有先兆地哭了，然後是陳警官。現場陷入了一片沉默。最後還是紅著眼睛的陳警官先打開了話題：「我看到這張照片，就想起了那個孩子。那麼乾淨漂亮的小臉，像個男娃，身上卻連個紙條也沒留下。我們真不敢相信她是被丟掉的，所以還讓月湖邊的一家居民代養了一晚，想著父母會不會找過來。」

當然沒有人找過來。小娃娃的襁褓里連個奶瓶都沒有，剛做媽不久的陳警官和她的助手討來了奶粉，拿溫水在碗里化開，就著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下去。在歡喜巷四號的天井裡，兩個年輕的女警和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構成了一幅鮮亮的畫面浮現在我們眼前。

告別的時候，我悄悄教了Katie一句中文。她跑過去抱緊了陳警官，對她用中文耳語：「陳媽媽，謝謝您！」我看見陳警官的眼睛又紅了。

下午去拜訪把Katie送到福利院的原月湖街道婦女主任、現段塘街道總工會主席繆女士，給了我們一個始料不及的意外。因為經手送養的孩子實在太多，她的回憶已經模糊了，但是當年送養沈桂英的文件確實由她簽字。她抱歉地在文件櫃里翻了半天，找出了當時街道合并時期的任命書。這個93年的文件，忽然就把上午陳警官的回憶推翻了——Katie是在合并後的月湖街道被送養的，而不是在合并前陳警官工作的縣學街道，而Katie被送養的時候，陳警官已經調到西門街道去了。我一方面頭痛地想著Katie尋親的線索又斷了，一方面也為陳警官回憶中的那個孩子揪心難過——她又是誰？她又在哪裡？

半夜裡，Laura突然病了，也許是這幾天寧波意外的降溫，也許是糾纏於自己和姐姐的相似的命運。藥房都關了，雨雁熱心地跑上樓到自家藥箱里去拿葯。在等待的黑暗裡，我和Katie聊起了喬布斯。她並不知道他的童年經歷。「Katie，比起很多孩子，你知道你依然是幸運的。」我說，為了不讓她在失望之後陷入痛苦。「我知道。」Katie的眼睛在黑暗裡依然亮晶晶的，「Kathleen，如果我找不到親生父母，我也不會難過的。我已經得到很多，而這次的經歷，你們的幫助，更讓我覺得幸運。」我沒說話。每個人都在真誠地幫助Katie尋找她的生父母，但在另一個隱秘的層面上，每個人又不希望她找到——那狠心到將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就這樣拋棄，甚至不留下一點嬰兒食物、身份線索和隻言片語的父母，相見會是多麼不堪！

相 見 時 難

次日，Katie和兩戶疑似家庭去杭州進行DNA配對測試。出於理性，我建議Katie不要在結果出爐之前和那兩戶家庭接觸——剛剛出現的希望一旦落空，所帶來的痛苦必然加倍。但是事情向著我們未曾期待的方向發展了。第一戶家庭包了一輛中巴邀請所有人一起出發。見面和交談的過程讓他們堅信Katie就是他們的孩子。於是在餐桌上，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人到中年的男子借著酒意嚎啕大哭：「孩子，不要怪你媽，是我把你丟的，醫生說你的先天性心臟病沒希望了，我才瞞著老婆把你抱到火車站的。你要恨就恨我吧……」

他說出這段話的時候，我已經知道Katie不會是他們的孩子了，因為她從來沒有過先天性心臟病的任何病史。而另一戶家庭，母親已是癌症晚期，她們尋找的那個在1991年就丟棄的孩子顯然也不是Katie。但是沒有人指出這一點——DNA的檢測結果在三天之後出來，就讓所有人再保持三天的念想吧。

而Katie等不及結果出來就得回美國了。機場送別的時候，其中一戶家庭再次盛裝而來。比起第一次在陳警官那裡的情緒失控，Katie顯得分外冷靜，她已經差不多猜到他們的關係，或者說沒有關係了。但是Katie依然很貼心地給了「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這擁抱讓那個母親激動地如一片風中的樹葉。我們知道這些鏡頭不會用在電視上，為了保護那個家庭的隱私，但是雨雁貼心地說：「拍一些吧，就當讓Katie留作紀念。」

一天後，Katie從美國發來信息：「我放下了。謝謝你們。我很感恩。」就像她幾天前微笑著對著電視台的攝像機說的那樣：「爸爸媽媽，我原諒你們。我過得很好，放心。謝謝你們給我生命。」可是我知道，在中國的某一個地方，那些曾經被上帝榮賜了「父母」之稱，卻將之丟棄的人，還將繼續在歲月的嚙咬中追悔莫及。

鏈接：

1991年12月29日，中國政府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收養法》，從次年4月1日起施行。這是新中國第一次將收養合法化、法律化，也是第一次正式為國際收養打開門戶。《收養法》施行第一年，便有232名中國嬰童被國際收養，其中206名被美國家庭收養。此後，中國國際收養的數字逐年攀升。1995年，2500名；1998年，幾近翻番，4855名；2005年，達到頂峰，超過1.4萬名。其中50％以上為美國家庭收養。

圖 部分來自雨雁/Katie

不當你的世界 只作你的肩膀

無

發現好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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