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並不知道父親最期待的是什麼

有人說夏天是西瓜味的，我覺得很有道理，多雨的夏天，到處都瀰漫著植物葉子泡水的味道，隨著水汽，滲透到土壤里，滲透到牆裡，滲透到衣服里，又濕又甜，讓精神的人犯困，讓在外的人想家。

西瓜這樣的水果，老少咸宜，不愛吃西瓜的人，就像是不愛出門的小孩，少之又少。不愛出門的我，這一次的短途旅行，充分證明了我們是存在於不斷變化的隨機之中，那是一個時間慢到沒有聲音的下午，我碰巧遇到準備外出的爸爸，就像是當年我碰巧被選中來到這個家庭，老劉才有了小劉。

坐著農用三輪車，滿載著小山一樣高的麻袋，裝滿了曬得像石子一樣硬的小麥，載著光著膀子的爸爸，載著半路發現了他的我，生活最迷人的地方就在於一切都是隨機的，隨機的遭遇造就了我們生活中所有的不可複製的美好。

裝滿了麥子的麻袋，就像是奶奶的蕎麥皮枕頭，枕著很容易困，唯一的不同就是引擎的轟鳴聲比起奶奶的呼嚕聲要單調一些。

老劉的光著膀子，後背被太陽曬的通紅，累弓著背，像是抄了水的龍蝦。

那絕對是我坐過的最破的車，一路顛簸，就像是河床里晾著的快要渴死的小魚，不停的翻跟頭，一路上，穿過被大樹擋住陽光，空氣里充滿不知名小蟲的小路，我就像吐著泡沫的螃蟹一樣，靠著麻袋，一路張大嘴巴獃獃的看著，看著亮得發黑的太陽，看著樹枝被風吹起來又落下去，時不時瞄一眼老劉。

就像所有小孩一樣，我時刻都在關注老劉對我的評價，好的評價，記住，不好的評價，記仇。

其實我也奇怪，為什麼我記得這麼清楚，也許其實我根本沒記住，根本就是我編的，也許只是我潛意識裡想把這次好像還挺珍貴的記憶緊緊的攥在手裡。

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獲得幸福感的重要途徑，就是不斷的欺騙自己。人被騙的時候就像傻子，所以才有傻開心這個種說法吧。

老劉倒是不傻，只是有點紅，在博愛方言里，紅的意思很豐富，你說一個人脾氣暴躁，可以用紅，你說一個人太實在，可以用紅，你說一個人一根筋，也可以用紅，而老劉同志的紅，就像是他做的辣椒炒雞蛋，辣雖辣，但是不焦不躁，總是能再不經意間給你驚喜。

這是從小我就意識到一個現象，老劉很容易生氣，而且很有特色，每次發脾氣前，他總是會先慢條斯理的叫上一聲我的小名，所以每次聽到一聲慢悠悠的「豆豆」，就知道要壞事了。

雖然我很難理解他生氣的原因，但是我總結過，我講話多了他會生氣，我動作慢了他會生氣，我不做事他會生氣。

為了防止因為講話多、動作慢、不做事而挨嚷，我索性不講話，不做事，這樣他就只能生一種氣，就嚷我不做事好了，這就將他生氣的概率降到百分十三十，反正我早晚是要挨嚷的，嚷就嚷，省的把老劉憋出個好歹，我也不氣，他嚷我的時候我就去看書，他就不嚷了。

看書也並不單單是為了不挨嚷，我爸卧室有一個大大的書櫃，裡邊的書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綠色的，一種是黃灰色的，綠色的是他的大學教材，黃灰色是他自己買的，我說了，看書不單單是為了不挨嚷，讀書多了還是能明白很多事情的，比如等到都看的差不多了，我發現一個問題，綠色的封面確實比黃灰色要保護眼睛。

那時我上小學，看大人的書是很不實用的，因為沒辦法幫我考更好的成績，也沒辦法幫我交到更好玩的朋友，但是我喜歡看，因為它能幫我了解到大人是怎麼思考問題的，有助於我研究老劉。

既然這些書教會了大人思考問題，那麼我看完就能知道大人在想什麼，沒準就能知道老劉為什麼生氣。

我看書的時候，假裝是老劉在看，最大程度的換位思考，想知道老劉為什麼會紅，然後得出一個結論，可能我們溝通的方式不太對頭，於是我暗中學習了好久老劉說話的方式，思考的方式，他和朋友喝酒的時候我在學，他跟我媽講話的時候我也在學，他嚷我的時候我也在學。

但是好像沒得到真傳，因為我準備了好久，想跟他聊聊，沒想到沒說幾句就被懟了回來：「豆豆，我發現你最近話特別多。」

果然老劉的紅辣椒總有新驚喜，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的。高。

後來我明白一個道理，人總是會不斷的嘗試發現新東西，其實都是想了解真實的自己。

我靠著麻袋，心裡在想，這個冒著黑煙的三輪車，輪子保不齊是三角形的，實在是太顛了，老劉點煙都點不上，然後就很生氣，然後對我說：「豆豆，你非跟過來幹啥。」

他這一問真把我問住了，我也不知道為啥非要跟過來，本著少說話少挨嚷的原則，我沒說話，好在老劉的煙點著了，把我忘了。

然後我就在想，老劉為什麼會問我這句話，想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可能他不是在責備我，他就是單純的想知道而已，就像我一樣，會去想他為何生氣，我就是想知道。

老劉是我爸，我知道了也沒什麼不好，或許能有法子讓他不氣，我小學的時候就年少有為成功的將他生氣的概率降低到百分之三十，也許再過幾年就能變著法子哄他笑了。

其實我嘗試過給他講笑話。

你知道講笑話的人期待的是什麼嗎，我手舞足蹈的講完之後，瞪大了眼珠子，恨不得死死的把老劉按在椅子上，想看清楚他是嘴先笑還是眼睛先笑，但是老劉每次都跟審賊一樣看著我，聽完講完以後，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著我，不大的眼珠子，閃著詭譎的光芒，嘴角一沉，從鼻子里發出哼的一聲，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笑了。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直到老爸用了微信，喜歡上了轉發笑話，我才知道，老劉不是不愛笑，只是不愛當著我的面笑。

想到這裡我更加想不通。

老劉光著膀子，坐在最高的麻袋上，抽著煙，有說有笑，油膩的後背，一看就很滑溜，怪不得我揣摩不透，實在是高。

我媽給我看過一個很舊的硬皮本子，是老劉寫的日記，用他不太擅長的小楷，一筆一划的描述了一個叫豆豆的小孩，在媽媽肚子里每一天的所見所想，以及出生以後對於新世界的看法。

我第一次知道有嬰兒日記這種東西，果然，老劉早就開始研究我了。

我想拿著本子去和老劉聊聊，趁機獲取一些老劉的情報，增加一下我對他的了解，但是我看到躺在竹椅上的膀子溜滑的老劉，又回來了，老劉就是這樣，無形之中總是給我壓迫感，也許這就是老劉苦心經營的成果。

當爹的管教孩子，方法有很多，其中最為實用的就是打，舐犢情可深，打，恨特不成鋼，打，爛泥不上牆，打，總之，大家認同一句不打不成器，但是他從來不打我。

我見過很多次我爺爺打我爸，是真打，跟打仇人一樣，下手帶風，老劉從來不問，從來不氣，也從來不跑，爺爺打累了，打夠了，他就走，一聲不吭回屋，過了好久，我聽到他跟我媽說，他以後絕不會這樣打我。

我當時聽到這句話，不知所措，心情很複雜，我不知道應該先同情他，還是應該先感動，但是我心裡很難受，說不上來為什麼，反正就是堵得慌，後來我明白，越是有人保護你，你越是難過，你更想要的，其實是早一天去保護，那些一直在保護你的人。

我們都想成為那個一直保護著自己的麻袋。

老劉年齡不小了，脾氣也好多了，也愛跟我聊天了。

今天我向老劉語音請教做涼麵，老劉一句豆豆，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我明白一件事，其實他想要的是我去了解他，了解他的想法，了解他的故事，了解他喜歡的事，原來我一直都沒有走進他的生活。

原來他一直以來最想要的，就是讓我瘦一點，不善交流的他，默默的在網上搜到一個減肥訓練營，發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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