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憑》的小說版
《齋飯》是七、八年前寫的一篇近七萬字的小說,寫完一直沒有修改,但是其中這一章,正是後來《文憑》一文的藍本。小說的文檔是正體字,一仍其舊吧。為了適合手機閱讀,略微重新分了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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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買假文憑,就好比幾個月前要不要跟母狗野合,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再度像哈姆萊特一樣猶疑:做,還是不做,這是一個問題。他想,跟母狗野合,他是發情公狗,買假文憑,又像公狗覓食,都是爲了滿足基本的生理或者生存需要,唯一區別,覓食公狗必須更加嗜血才能生存。他彷彿看到一群同類正在爭搶一塊骨頭,不論公狗母狗,最兇悍最狡猾的才有機會得手。他不覺得自己最兇悍最狡猾,只覺得前所未有的不安,前所未有的恐懼,還有前所未有的鄙視,對這個社會的鄙視。離開十來年(先是香港六年,後來在海邊,他也相對遊離),這個社會非但沒有正常,反而更加變態,是與非的界限已經徹底模糊。在常人眼中,真正的強者成了弱者,真正的智者成了白癡。似乎一切都靠表面文章,到處都看到虛假,真的反而沒有市場。像他這樣的人要想生存,只有做假,就像X說的,把自己的簡歷重新寫過,換一個新的身份,虛假的身份。
從布拉格廣場回來那晚,他像幾個月前在母狗成堆的暗黑小街竄上竄下,上網搜了一堆跟假文憑有關的資訊。他進入一個荒誕而又真實的世界,中國至少五十萬人持有假文憑,這還是好幾年前的官方新聞。這個國家的人爲什麽如此著迷一紙文憑?難道這個國家高等教育的普及率世界領先?難道所有人都不明白這個國家善於製造各式各樣的假貨,包括成千上萬持有真文憑的假貨?爲什麽這些問題如此常識,大家明明知道正確答案,卻又偏偏不按正確答案行事?當這個社會的大多數人不按正確答案行事,這個社會還有希望麽?像他這樣的人還有真正的出路麽?
更令他不安的是,爲了去領事館做一個平庸甚至二等的中方商務雇員,爲了進去之後端穩這個飯碗,他必須抹掉自己最重要的一段履歷,他引以爲榮而非引以爲恥的履歷,他的自學,他的艱辛。他必須向流水線生産出來的那些文憑持有者看齊,必須時刻牢記這個新的身份,不能走光,他也必須抹掉自己從前很多文字(怎麽可能?),因爲那些文字沒有撒謊,他不僅再也不能心安理得活在那些文字裏,今後再也不敢寫得真實(如果還想寫下去),他只能像那些文學青年式的職業作家一樣,夾起尾巴做人,夾起尾巴寫一輩子,永遠不敢讓自己的中外上司或同事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不敢讓他們知道他弄虛作假,也不敢讓他們知道他曾經或仍是一名作者兼譯者,他必須過雙重生活。且不說一旦走光別人如何看他,他會不會因此上了領事館的黑名單,今後真有機會逃離這個國家都不得簽證,他難道真的願意跟那些人一樣弄虛作假?他過得了自己這一關麽?
儘管如此,儘管覺得不安和恐懼,儘管對這樣的社會充滿鄙視,儘管知道這樣的弄虛作假跟平常撒點小謊不是一回事,他還是沒有勇氣打電話給工會幹部和X,告訴他們,他不願意這樣,或者找個藉口,謝謝他們一番好意。不過,他一點也不怪他們。爲什麽要責怪人家?爲什麽要用自己的標準來強迫他們?自從那次他跟王一差點翻臉(他想改變王一,想讓王一變得更好),他才明白,真正的改變必須來自內心。而且,他也學聰明了,現在更喜歡像個真正的職業作家那樣提問和傾聽,哪怕對方的觀點跟自己差得天遠地遠。
接著幾天,他心神不定。雖然去領事館做商務雇員他沒有多大興趣,但畢竟是條不壞的生路。碰了這麽多高級的文化釘子,他不大相信他還能在這樣的國家做他真正想做的文字工作。他常常想,像他這樣的人要是早些投胎,早生一個世紀,或許比現在更多生機。何況,他對這個國家的文化本來就不抱太大希望;他所謂的希望,就是活著還能看到的希望。既然看不到希望,他爲什麽還要堅持,爲什麽不可以放棄?他真的願意做個從一而終的傻瓜,真的願意走向窮途,爲了自己的原則和夢想付出一切?他難道真的堅信,既然從前都沒有人肯在關鍵時刻站出來爲他說句好話,將來還有人願意幫助他解救他?他必須自救,不擇手段。
那天在布拉格廣場的茶坊,他們也詳細說起假文憑的事情。X讓他直接去省城有名的假文憑市場打聽。「弄張九大的畢業證。」X笑道。他一開始沒聽明白,隨後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個假文憑市場就在東門的九眼橋頭。他們也討論他應該買本名校文憑還是普通高校文憑,或者乾脆買張高教自考文憑,這樣他撒起謊來也不容易臉紅,因爲領事館通常很多名校畢業生,他進去了要是跟人聊天,遇到真正的校友,很快就會被人識破。當然,他也說,從前隱約知道,現在很多文憑,用人單位上網一查就知道真假,還得算好自己的畢業時間,最好是在網上可以查詢的有效時期之前,不要讓人生疑。他後來覺得,他就像某位跟人私通不慎懷孕的妻子,爲了不讓老公懷疑,爲了讓老公以爲她肚子裏那團肉是他的而非哪個野男人的,她必須算好精確的受孕時間。
還有一個問題,他不知道該買專科文憑還是本科文憑,他內心覺得還是買本高教自考的專科文憑比較穩當,因爲X說,那位管理領事館中方雇員的朋友告訴他,領事館通常會去新進雇員原來的工作單位調查。他害怕人家東一調查西一調查,發現他原來是個響噹噹的九大畢業生。
心神不寧過了十來天,假文憑的情況也大致有數,他甚至打開箱子,翻出一張十來年前的黑白舊照,準備把這張泛黃照片當做自己的九大畢業照(看著十來年前的自己,他覺得滑稽,恍若隔世:蓋過兩耳的長頭髮,膠框大眼鏡,發皺的白襯衫,表情嚴肅而呆滯,又像讀過一點書的青年農民,又像廣場絕食的大學生)。但是,他仍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九大看看。他覺得自己真是無用,還不如街頭攬客的母狗放得開。
最後,他開始迷信斜對窗戶那幾個胸罩,要是女主人第二天掛白板胸罩,就徹底放棄,要是掛新買的酒紅色繡花胸罩,就馬上去九大,請一張也是紅彤彤的九大文憑回來。可是,第二天上午,天氣依然陰沈,斜對窗戶根本沒有胸罩掛出來,他正想把這個胸罩占卦推遲一天,X來電話了,要他趕緊把九大畢業證和相關簡歷準備好,美領館簽證處需要一位中方雇員。出門往九大之前,他想了想,又打電話給X,問專科文憑行不,X斷然回答:「專科不行,必須本科。」
***
他永遠忘不了九大街邊那個賣假文憑的鄉下佬,那個萎瑣的瘦筋筋小個子,年紀跟他相近,黃黑皮膚,雙排扣灰西裝大了一號,袖口的拼音商標都沒剪掉(他也忘不了那段拼音:Gaojixizhuang),還有穿得發黑的白球鞋,爛牙跟從前公厠的尿池一樣黃,開口一股煙臭混著胃氣(小個子看他都是仰視,那股臭氣沖鼻而來)。每次,想起那個鄉下佬,他都覺得與其買假文憑,還不如去跟母狗野合,雖然跟母狗野合完了他常常厭惡自己,但同時也有愉悅,也有最原始的快感,而買假文憑,他毫無快感,除了厭惡還是厭惡,彷彿他就是那個滿嘴臭氣的小個子。然後,他會很憤怒,每次都很憤怒,對自己憤怒:不論將來跟誰打交道,再也不能這樣自己侮辱自己。哪怕做乞丐,也要做個驕傲的乞丐,坦然的乞丐,決不能像買假文憑那樣做個羞恥的乞丐,羞恥的決不應該是他。
坐了半個多小時的公車,他到九大已近中午。雖然從未光顧過這樣的生意,但他像狗一樣嗅覺靈敏,一眼就望到橋頭幾個鄉下男女,或站或蹲,舉止可疑。等他一個一個湊近,那些人也像蒼蠅嗅到腥味跟他嗡嗡。他問了一圈價錢,收了幾張卡片,高教自考本科文憑比他想的便宜,一百二到一百五不等(那個萎瑣的小個子叫價最低)。有趣的是,他覺得這幾個鄉下佬的長相衣著,很像他住處附近那幾家人才公司的求職向導,要是把他們對換一下,讓求職向導站到橋頭,叫鄉下佬去人才公司做求職向導,似乎也沒什麽不妥。老天沒有放過他,他終究還是得把自己的運氣交給他們,哪怕就這麽一次。
等他想好,他跟小個子下了訂單,交貨時間也比預計的快,只要兩三個小時,幾乎跟快照一樣立等可取,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站在街邊,他一本正經寫下自己的姓名,出生年月,所學專業,畢業時間,再把自己那張泛黃舊照交給小個子。他覺得自己好比當街脫光衣服,幸好,還沒有脫完,毋須寫下自己的身份證號碼。
小個子一看照片:「上面這個人不像你啊。」
「這是我弟弟。」
然後,他去附近河邊的茶館等著,等著有生以來第一本文憑,等著新的身份,等著再次溶入這個令他不安、恐懼而且鄙視的社會。他終於有閒心欣賞他收到的那幾張卡片了:
本公司長期承辦以下業務:
1.各地防僞二代身份證、結婚證、離婚證、廚師證等。
2.各學府畢業證、函授、自考、中考、大專、本科、學士碩士、研究生和一切檔案材料,並可根據客戶要求辦理。
3.辦理國家級資格證、等級證、會計、會計師職稱證、工程師、電工證、退伍證、工程師資格證、上崗證、健康證等。
4.駕駛證、行駛證、從業證、養路費、附加費。
5.戶口簿、營業執照、房地産證、代刻公章、車牌、退伍軍人傷殘證、建築企業資質證書、項目經理等。
6.汽車入城證,根據客戶需要可上網查詢。
他歎爲觀止。除了至少五十萬假文憑持有者,他真的很想知道,這個國家持有各類假證的國民還有多少,像他這樣被迫做假的人還有多少;或許,那些人不像他這樣猶疑(他的猶疑多麽老土多麽自以爲是),那些人多半心安理得,把藉口和責任統統推給社會。等到弄假成真,整個社會真假難辨,那些人出到外面,就再也沒有也不敢有更不屑有絲毫真面目,就像他的前妻習慣到處撒點小謊,哪天要是不撒謊,似乎反而不踏實。
過了不到兩個小時,他正坐在九大附近的河邊茶館讀書,讀那位幾年沒有電話沒有朋友的美國作家寫的非洲行記,手機響了,他的九大文憑已經出爐,小個子要來交貨了。
五分鐘之後,小個子來到茶館。看到附近一桌還有兩位茶客,小個子有些膽怯,不敢坐下(他也沒請小個子入坐),也不敢把紅彤彤的假文憑放在桌上,而是跟他使眼色,等他翻開面前那本英文書,才把文憑急忙塞進書中。他用書遮著,偷偷驗貨:假文憑很新,他的照片很舊,就算壓了鋼印,一看也知道有鬼。小個子咧開臭嘴,放低嗓門,要他回去灑點髒水之類,把新文憑弄得像舊文憑:
「你放心。你看,這上面不僅有鋼印,還有水印。我每天都在這裡,有什麽問題隨時來找我。」
收了錢,小個子不忘討好一句:「老師,你看的外文書啊?是講營銷的吧?」
不論真假,他從來弄不明白,中國的官式證件,怎麽都是那麽醜那麽粗,真的也像假的。他從前的工作證,戶口簿,身份證,結婚證,護照,動畫工作室的營業證,稅務證,這樣證件那樣證書,他覺得毫無美感。這本假文憑雖然做得逼真,可一看到仿緞封面那些黃色燙金的簡體字(高等教育自學考試畢業證書),那片血紅背景,跟這個國家的國旗一樣的血紅,令人不安的血紅,還有文憑內頁那兩個紅色公章,中間一顆紅五星,他寧肯自己沒有這樣醜陋的文憑,哪怕真文憑他都不屑,他不需要如此醜陋的服飾,寧願赤身裸體。他就是他,獨一無二,依靠自我努力,超越世俗標準和語言,遠遠拋離那些混了一張文憑的庸才。爲什麽不可以獨樹一幟?當這個社會如此變態,爲什麽必須自我糟蹋?
可是,回到住處,他的自我糟蹋雖然接近尾聲,但也達到史無前例的高潮(就他的個人歷史而言):他還得把自己的新身份折騰一番。除了修改簡歷,這本剛出爐的血紅色身份太新,且不說別人看了會怎麽講,他自己也很不習慣。他用可樂、茶水和煙灰塗抹血紅的仿緞封面和封底,再用抹布亂擦一氣。他把新的身份折來疊去,讓它有些皺紋,有些汙跡。內頁那張淺綠網底的嶄新水印紙,壓了鋼印的十多年前舊照,他必須讓兩者成色一致和諧共處。
這是高潮中的高潮,他彷彿吃了催情迷幻藥,不能自控。他彷彿不再是爲自己造假,而是爲造假而造假。他就像個偏執狂,一心想看結果,他太專注,灑了太多可樂和茶水,發現紙上黑字原來出自噴墨印表機,紙浸了水,有些黑字開始模糊,紅色公章也開始褪色。他嚇得趕緊收手。
等到晾乾壓平,他的新身份雖然貌似殘舊,但是左看右看,他又覺得更像假貨。他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一條應急理由,這本文憑放了十多年,後來又浸了水,所以才會如此殘舊。最後,他沒忘記上網核實他的新身份,但他查不到自己,他不存在,就像一個逍遙法外的連環殺手,罪行早已過期,他從此可以心安理得,做個社會認可的正人君子。這個社會究竟有多少這樣的正人君子?


※告訴你一個不一樣的緬甸火車,慢,時間停滯,一輩子只做這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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