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致父親

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古老街道，蜿蜒地伸延在杭河邊上。因為古鎮昔日的繁榮，被一條新建的大街道擄走，所以這條老街，逐漸變得行人稀少。甚至青石板路的縫隙里，還氣勢洶洶地長出許多不知名字的野草來。

老街中間一幢二層的磚木結構屋，年邁的父親就居住在這裡。

父親性格開朗。儘管已經九十一歲，身子骨卻還很強健，許多人看到他都不相信他有這麼高齡。

父親的卧室在二樓，緊靠著一個陽台。他之所以不願意搬走要獨居這裡，就是捨不得離開這個陽台。每天早上起床後，他就會走到陽台上，呼吸新鮮空氣，做做健身運動，爾後搬著椅子坐下看看書。當然寫寫書法，也是他的一種愛好。每到太陽下山時，他又會一人站在陽台上，默默望著西邊的夕陽，神態總是那麼專註，彷彿在欣賞一幅絢麗的落日晚景，直到最後一抹餘輝散去，他才離開。

每當一家人團聚時，父親總會饒有興趣地給我們講一些他的往事。比如童年時爺爺奶奶對他如何寵愛，青年時他曾經如何奮鬥、走過怎樣的路，還有和母親結婚後恩愛幸福的生活……

父親的厄運開始是在他的中年。

一九六七年，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大運動席捲全國。由於一段歷史原因，父親被造反派戴上一頂沉重的政治帽子，被押送到一個農田基礎建設的水利工程上去勞動改造。

父親被送走後，家裡多次遭到造反派的抄洗。體弱多病的母親無法承受這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一病不起，最終帶著對父親的擔憂，對孩子的眷戀，對人生的怨恨，在嚴冬一個寒風凜冽的夜晚，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由於母親的病重和病故，父親被獲准回到家中。那是一個我永生難忘的夜晚，父親淚流滿面地端詳著母親的遺容，哽咽著許久說不出話來。

忽然，父親走到桌邊，鋪開白紙，揮筆為母親寫下一副輓聯：

落泊只余糟糠之妻，尤歸天上

來世若無封侯夫婿，莫到人間

寫完輓聯，父親默默地呆了一會，又拿出一張白紙，一首含淚帶血的詩躍然紙上：

遺容相對獨含悲，

熱淚難禁似線垂。

絕情五胎揮手去，

心傷一旦我依誰。

生前溫暖多尤在，

夢寐追尋不見期。

清香一爐通話語，

來世能否再齊眉！

父親寫罷，已泣不成聲。那年月這類文章是不能為外人所知的，否則父親會罪上加罪。於是父親把這些輓聯和詩，跪著燒在母親的遺體旁。

這一年，我只有十二歲，在姐弟兄妹中，排行第二。

處於中壯年的父親再未續弦。他既當爹又當娘，茹苦含辛把他五個幼小的孩子養大。

半個世紀過去了。今天，我們五個姐弟兄妹早已長大，都已成家，都已成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而父親卻已經走進了垂暮之年。

有一年，弟弟從長沙回家，父親打電話給我，既不說明原因，只是帶著命令的語氣道：「今晚你來我這兒一下！」

當我走到父親房中時，弟弟也坐在那裡。一見面父親就呵斥說：「你看你弟弟，精神不振，總是乾咳，自己的身體都不懂得珍惜！」又對我說：「不是抽煙就是喝酒。明天，你們兩個都跟我到醫院去檢查一下。」

我們唯唯聽命。儘管我們都是兒孫滿堂的人，第二天還是像孩時一樣，跟隨快九十歲的父親走進了縣人民醫院南院做檢查。

我和父親、弟弟三人都做了一個全身檢查。得到的結果是：我由於喝酒過多，肝部有些囊腫，弟弟的肺部也有問題，而父親一切指標狀況正常。

父親並沒有為他良好的健康身體而高興。回家的路上一直陰沉著臉，好像我和弟弟都得了什麼惡疾似的，一字一頓地說：「你們曉得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麼嗎？中年喪妻、晚年失子！我已經經歷了喪妻的痛苦，不要讓我晚年再白髮人送黑髮人！你們一定要謹遵醫囑，戒煙戒酒，把身體治療好，別讓我操心。」

我感到眼睛一熱，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湧上心頭。作為兒子，除非父親生病，一般情況下我們卻很少去過問他的健康。而父親儘管高齡，對兒女的一切卻一直都是這麼細心關注，幾十年來，他執著地把這些看成是自己的一種責任、一種義務。在他心裡，好像我們都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小時候，熟讀過朱自清的散文《背影》，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父愛如山這句話的內容！

明天就是父親節了。今晚，又是一個落日的時分，父親依舊站在陽台上，目光凝重地眺望遠方。天邊那紅透了大半個天的晚霞，像一爐巨大的炭火，融化了父親坎坷的一生，竟是這樣的絢麗和多彩。我想，人老了，暮年了，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有朝霞，就有夕陽，這就是人生，也是自然規律。

父親，祝你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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