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事 我和爸爸媽媽

我平生最愛的事情，是和爸爸媽媽一起讀書旅行。

打記事起，我和爸爸媽媽就有聊不完的話。即使不大會講話的時候，也有交流：那時候國人才剛剛引進美國電影，《獅子王》我百看不厭，爸爸專門給我買了錄像帶和原聲CD，數月之內我們家總是充滿了非洲大草原的情調。錄像機里放著原聲電影，音響開到最大，每到木法沙帶著辛巴去看大草原的片段，我就要從沙發上跳起來，四肢著地學小獅子，我爸爸也相當識趣地學起大獅子，把我拎到背上，扛著四處走，好像我們真的在大草原上。在構築我的童話世界方面，我爸爸總是不遺餘力，不僅營造氛圍，還親自披掛上陣。直到現在，我們家書櫃第二層還擺著一副從國家地理上剪下來的插圖，那是一隻大獅子，低頭溫柔地望著小獅子。

至於媽媽，我童年的記憶更多的是關於她的美麗。媽媽現在總納悶我的臭美基因源於何處，她大概忘了自己當年也是極愛打扮的，並且毫不吝嗇的把過季的衣服鞋子都送給我擺弄。我七八歲的時候經常批上她的蕾絲白裙子，拖著過大的黑色細高跟鞋，假裝自己是舊上海深宅大院里的名媛，但如何也做不到她的優雅。媽媽就連騎車送我上學的時候也是很好看的，不緊不慢，一邊聽著我講自己在幼兒園裡編的童話故事。但是我講著講著就靠在媽媽背上睡著了，夢裡是一片溫暖的港灣。

再長大些，爸爸媽媽開始帶著我四處旅行，我至今都固執地認為我們家是中國驢友的開山祖師一輩。我們去爬梅里雪山，在無人問津的小村子裡住下，借著星光去散步。走得累了，躺在開滿藍色野花的草甸上看星星。不知名的鳥兒在林間低語，小溪蜿蜒而過，不遠處的馬兒抖擻著它們的鬃毛。我那時就覺得人生最快樂的時光不過如此，和爸爸媽媽靠在一塊，在世界的盡頭看星星，而這想法至今也沒有改變。

在隨後的幾年裡，我們去了西遞、宏村，在幾百年的徽式牌樓里睡雕花大床，三個人 擠在一塊，抱著火盆取暖；在麗江的家庭客棧里，借著主人的小爐子煮玉米，古人圍爐夜話，我們圍爐吃玉米，也十分自得；在東北雪鄉，冰天雪地的小客棧里，我們仨一塊泡腳，盆子不夠大，六隻腳推推搡搡，倒格外溫暖；還有無數次自駕的路上，我們聽著早已過時的鄧麗君，跑著調也要一起唱完原版的《又見炊煙》。

在那時還名不見經傳的虎跳峽，我頭一次見到這麼多金髮碧眼的外國人，他們背著半人高的大背包，大長腿一步頂我們兩步。那時我累的各種哭鬧之餘，心裡也很有觸動，發揮起我演《獅子王》的想像力，對這些人產生了無窮的好奇：他們從哪裡來？他們的生活也和我們一樣嗎？再後來，我們走遍大江南北、森林湖海，我依然好奇世界是什麼樣子，依然想知道別人的生活有怎樣的色彩。我至今都慶幸爸爸媽媽協助我逃學逃課翹自習，雖然我奧數從來都不及格，但至少好奇心保住了。

當年我逃課的時光除了用來旅行，還和爸爸媽媽一起看書。小閣樓里，爸爸坐在搖椅上，看的是《胡適文集》；媽媽窩在床上，讀著波伏娃；我靠在桌邊，手拿一卷《浮生六記》。偶爾我們也泡茶佐文，但多數時候都各自沉浸在書中的世界，在平行空間里構築著自己的精神家園。「紅袖添香」這般的情景，和我們家一比就俗了，因為最上乘的讀書境界，莫過於有二三良友相伴，雖不言語，但書中妙處彼此心知，一點即通。

我的父母和傳統的中國父母不一樣，他們對我全無要求。小時候大夥都補習，他們不讓我補，說考個本地的學校就挺好的，還能天天陪他們；小時候我又黑又瘦，尖嘴猴腮，大概是一隻耀眼的醜小鴨，但我爸媽活生生地把我誇成了天鵝，即便後來真相大白，我的迷之自信已經深入骨髓，無可救藥；上了大學，我發現自己既不是最聰明的，也不是最美麗的，但媽媽總是把我的長處和人家的短處比，比到後來，什麼奧黛麗赫本、居里夫人都不如我，她還得意洋洋，說我的女兒就是最好的，給我啥我都不換。這種神奇的邏輯被我爸爸批評了多次，覺得慈母多敗兒，因此試圖扮演」嚴父」的角色，但多次嘗試未果，後來只能怪我媽媽唱紅臉太多，破壞了他的革命大計。

知道我的性子倔，爸爸媽媽當真要影響我的決策的時候，總是很懂得運用花言巧語。比如我年輕時談戀愛不懂事，媽媽總說，希望我有朝一日懂得如何溫柔地為一個人付出，不求回報；等我實實在在變成一個好姑娘了，媽媽就說，我覺得體驗孤獨也是人生的一大境界；我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叫苦叫累，爸爸說，苦累都不怕，就怕無所事事，和鹹魚有什麼分別；等我勵志要兩年內年薪翻番，爸爸又說了，採菊東籬下的日子也不錯。

我就這樣在父母的溺愛下長大了，風花雪月，雞毛蒜皮，忘了他們已經不再年輕。前年我躺在手術台上，醫生說不一定能夠保住我的眼睛，我就一個勁地哭，沒有眼睛我還能活下去，但他們如何能承受這樣的打擊。等我離開手術室，在外守候了四個小時的爸爸，頭髮都白了一半，媽媽好像老了十歲。我跟自己說，如果這次能熬過去，就該我照顧他們了。

年少時不懂得「父母在，不遠遊」，如今知道，有我們仨的地方就是家，不論天涯海角。但我畢竟在大洋彼岸，想起我們仨一起讀過的書，走過的地方，頗有些今夕何夕的感慨。然而往日不復，來者可追，小獅子長大了，也能為大獅子遮風擋雨了。

——記於2017年父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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