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台題畫稿》和《雨窗漫筆》選錄
王原祁
●王原祁
王原祁,字茂京,號麓台、石師道人、西廬後人。江蘇太倉人:明崇禎十五年(1642)出生,康熙五十四年(1715)卒。他的山水畫,繼其祖父王時敏家學,效法黃公望,名重於康熙年間。王原祁的祖父王時敏,是「清六家」——「四王」(王時敏、王鑒、王暈、王原祁)、吳(歷)、惲(南田)的首領。家中圖書、金石、書畫收藏甚富。每遇名畫,不惜以重金收購。原祁得家學及指授,得天獨厚。 王原祁最早的作品是二十二歲所作的《晴山滴翠圖》。從此祖父便將六法之要,古今的異同傳授給他。
王原祁在仿古畫中,以仿黃子久的畫最多,如《仿黃公望山水扇頁》、《仿富春大嶺閣》、《仿子久富春山圖意軸》等。除了仿古以外,他能跳出古人窠臼,創作了大量自己的力作,如《溪山商隱圖》、《雲峰疊瀑圖》、《雲山消夏圖》、《瀟湘夜雨圖》、《溪山林屋圖》、《林壑幽棲圖》、《秋山曉色圖》等。
江鄉春曉圖 立軸 設色紙本 縱135厘米橫58.6厘米 蘇州市博物館
一、學古必於我有一出頭地處
臨畫不如看畫。遇古人真本,向上研求,視其定意若何?結構若何?出入若何?偏正若何?安放若何?用筆若何?積墨若何?必於我有一出頭地處,久之自與吻合矣。(《雨窗漫筆》)
仿高房山雲山圖 設色紙本 1696年作 上海博物館藏
二、筆墨之要
用筆忌滑、忌軟、忌硬、忌重而滯,忌率而溷、忌明凈而膩、忌
叢雜而亂。又不可有意著好筆,有意去累筆。從容不迫,由淡入濃。磊落者存之,甜俗者刪之,纖弱者足之,板重者破之。又須於下筆時在著意不著意間,則觚稜轉折,自不為筆使。用墨用筆,相為表裡。五墨之法非有二義,要之氣韻生動端在是也。(《雨窗漫筆》)
溪山幽居圖 立軸 水墨紙本 1704年作
三、設色以補筆墨之不足,顯筆墨之妙
設色即用筆用墨意,所以補筆墨之不足,顯筆墨之妙處。今人不解此意,色自為色,筆墨自為筆墨,不合山水之勢,不入絹素之骨,惟見紅綠火氣,可憎可厭而已。惟不重取色,專重取氣,於陰陽向背處,逐漸醒出,則色由氣發,不浮不滯,自然成文,非可以躁心從事也。至於陰陽顯晦,朝光暮靄,巒容樹色,更須於平時留心。淡妝濃抹,觸處相宜,是在心得,非成法之可定矣。(《雨窗漫筆》)(原書第315頁)
摹一峰老人筆 立軸 1672年作
四、作畫以理、氣、趣兼到為重
作畫以理、氣、趣兼到為重,非是三者不入精妙神逸之品。故必於平中求奇,綿里有針,虛實相生。古來作家相見,彼此合法,稍無言外意,便雲有傖夫氣。學者如已入門,務求竿頭日進,必於行間墨里,能人之所不能,不能人之所能,方具宋元三昧,不可稍自足也。(《雨窗漫筆》)
五、明末畫中有習氣
明末畫中有習氣。惡派以浙派為最。至吳門、雲間,大家如文、沈,宗匠如董,贗本溷淆,以訛傳訛,竟成流弊。廣陵、白下,其惡習與浙派無異。有志筆墨者,切須戒之。(《雨窗漫筆》)
六、似古人與不似古人
畫法莫備於宋。至元人搜抉其義蘊,洗髮其精神,實處轉松,奇中有淡,而真趣乃出。四家各有真髓,其中逸致橫生,天機透露,大痴尤精進頭陀也。余弱冠時得先大父指授,方明董巨正宗法派,於子久為專師,今五十年矣。凡用筆之抑揚頓挫,用墨之濃淡枯濕。,可解不可解處,有難以言傳者。余年來漸覺有會心處,悉於此捲髮之。藝雖不工,而苦心一番,甘苦自知。謂我似古人,我不敢信;謂我不似古人,我亦不敢信也。究心斯道者,或不以余言為河漢耳。(《麓台題畫稿》)
七、筆墨同乎性情
筆墨一道,同乎性情。非高曠中有真摯,則性情終不出也。 (《麓台題畫稿》) (原書第316頁)
八、墨中有色,色中有墨
畫中設色之法與用墨無異,全論火候,不在取色而在取氣。故墨中有色,色中有墨。古人眼光直透紙背,大約在此。今人但取傅彩悅目,不問節腠,不入□要,宜其浮而不實也。(《麓台題畫稿》)
九、無畫與有畫
畫之有董巨,猶吾儒之有孔顏也。余少侍先奉常並私淑思翁,近始略得津涯。方知初起處,從無畫看出有畫,即從有畫看到無畫。為成性存誠宗旨,董巨得其全,四家具體,故亦稱大家。(《麓台題畫稿》)
十、學惠崇須味其筆墨
惠崇《江南春》寫田家、山家之景,大年畫法,悉本此意,而纖妍淡冶中更開跌宕超逸之致。學者須味其筆墨,勿但於柳暗花明中習之之。(《麓台題畫稿》)
十一、筆墨一道,用意為尚
筆墨一道,用意為尚。而意之所至,一點精神在微茫些子問隱躍欲出。大痴一生得力處全在於此。畫家不解其故,必曰:某處是其用意,某處是其著力。而於濡毫吮墨,隨機應變,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火候到而呼吸靈,全幅片段自然活現,有不知其然而然者,則茫然未之講也。毓東於六法中揣摩精進,論古亦極淹博。余慮其執而未化也。偶來相訪而拙卷適成,遂以此言告之,恍然有得,從此以後,眼光當陵轢諸家,以是言為左券。(《麓台題畫稿》) (原書第317頁)
十二、假仿大痴以寫余意
大痴《秋山》,余從未之見。先大父雲於京口張子修羽家曾寓目,為子久生平第一。數十年,時移物換,此畫不可復睹;藝苑論畫,亦不傳其名也。癸巳九秋,風高木落,氣候蕭森,拱宸將南歸。余正值悲秋之際,有動於中,因名之曰:仿大痴《秋山》。不知當年真虎筆墨何如?神韻何如?但以余之筆寫余之意,中間不無悠然以遠,悄然以思,為秋水伊人之句可也。(《麓台題畫稿》)
十三、王蒙筆墨之源
黃鶴山樵,元四家中為空前絕後之筆。其初酷似其舅趙吳興。從右丞《輞川》粉本得來,後從董巨發出筆墨大源頭,乃一變本家法,出沒變化,莫可端倪,不過以右丞之體推董巨之用。而學者拘於見聞,謂山樵離奇天矯,別有一種新裁,而董巨之精神不復講求,山樵之本領終歸烏有,於是右丞之氣韻生動為紙上浮談矣。……(《麓台題畫稿》)。
十四、古人用筆妙處在藏鋒不露
古人用筆,意在筆先,然妙處在藏鋒不露。元之四家,化渾厚為瀟洒,變剛健為和柔,正藏鋒之意也。子久尤得其要。可及可到處,正不可及不可到處。個中三昧,在深參而自會之。(《麓台題畫稿》)
十五、取氣於實處、虛處
宋元各家,俱於實處取氣。惟米家於虛中取氣。然虛中之實,節節有呼吸,有照應,靈機活潑,全要於筆墨之外,有餘不盡,方無掛礙。至色隨氣轉,陰晴顯晦,全從眼光體認而出。最忌執一之見,粗豪之筆。須細參之。(《麓台題畫稿》) (原書第318頁)
清代王原祁的山水畫
— 勞繼雄
清初「四王」,追摹的是五代、北宋、元代諸家的筆墨風範,他們共同之處是以干筆皴擦為主,付以淡墨渲染,使畫面更加圓潤清秀。在這大背景之下,由於各人追求的重點不同,因人而異的產生了各自不同的風格。
王號稱融洽「南北宗」的能手,善用元代筆墨表現宋代山川。而王鑒則崇仰董、巨,參以吳鎮墨韻,儘管筆墨略顯板滯,仍有濃郁拙樸的情調,洋溢著所謂的「書卷氣」。王時敏全盤繼承董其昌的藝術風格,於宋元諸家也無不研精兼擅,特別以黃公望為依歸,被人稱為出藍妙手,有「共說痴翁是後身」之譽。王原祁的山水畫風格,就是在他祖父王時敏的諄諄教導之下逐步形成的。
按理,王原祁的畫風應與王時敏相近,其實卻是南轅北轍不相干涉。他也不同於王,又與王鑒有別。獨特的筆墨形式,不能不使人感覺到這個自稱「筆端金剛杵」的王原祁,確有他與眾不同的高妙之處。
王原祁的畫,用筆不拘一格,線條時斷時續,往往於淡處見功力。他的山石由淡及濃,漸漸添加,然後焦墨破醒,由濕而干,由疏而密,渾為一體,表現得淋漓盡致。他時或用焦墨在樹石的緊要處勾勒一下,渾厚蒼勁的線條有畫龍點睛之妙,這正是他「筆端金剛杵」的實在之處。從王原祁所畫的山石樹榦來看,於清雋之中披露了堅硬的質感。是脫胎於倪瓚的風格,但也與倪瓚風格有別。他的畫風,總體來看受到黃公望、董其昌乃至家學的影響。然而他對前輩的仿效,是有所選擇,有所揚棄的,無怪乎他的祖父王時敏要贊王原祁「是子業必出我右」了。
王原祁的畫,早年以仿王蒙山水為主,用筆比較纖細,其渲染皴擦均與王蒙相近。他流傳於世的作品以五六十歲的居多,這一時期的繪畫,風格已形成,在筆墨的運用上可以說到了游刃自如的地步。特別是淡墨與焦墨,干筆與濕筆的互為應用,協調的天衣無縫,如古人評說的那樣,達到了「熟不甜、生不澀、淡而厚、實而清」的藝術效果。七十歲後,其用筆始於直率蒼老,筆墨的運用雖不像以往那麼滋潤,但功力尚在,仍賦於畫面蓊鬱厚實的情趣。
綜觀王原祁的畫,他那層層點染焦墨勾勒的筆墨語言,使他超越了前輩的規範,創造了蒼潤靈秀、古雋渾逸的獨特風貌,他的「筆端金剛杵」一直為後世所津津樂道,標榜為非王原祁所莫屬。而他的淺絳山水,墨和色渾為一體,其青綠更是墨彩輝映,在當時來說不失為大膽的創新。然而他的構圖和布局,卻一直無法擺脫傳統的規範。重疊的山巒,機械的堆砌,損害了他在筆墨技巧上的光彩。他所畫叢樹、姿態的穿插組合,幾十年也沒有多大的變化,從而顯露了他追摹傳統,只注重筆墨技巧而忽略體察自然、外師造化的原則,因而終究為傳統所束縛。這不能不說是王原祁畫的一大缺憾。
盧鴻草堂十志圖 紙本設色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此圖借《草堂十志圖》之名,而潑墨設色而成,運以諸家筆意。盧鴻為唐代隱士、文人,擅書法、繪畫,曾作《草堂十志圖》,描寫其隱居之處的山林景物。王原祁的《盧鴻草堂十志圖》以唐宋各家筆意擬之,圖共十頁。《石渠寶芨》著錄。上鈐有「王原祁印」、「麓台」、「峭倩」及「樂壽堂鑒藏寶」清宮的鑒藏八璽。
《雨窻漫筆》(畫論)太倉王原祁麓臺著
論畫十則
№001六法,古人論之詳矣。但恐後學拘局成見,未發心裁,疑義意揣,翻成邪僻。今將經營、位置、筆墨、設色、大意,就先奉常所傳及愚見言之,以識甘苦。後有所得,當隨筆錄出。
№002明末畫中有習氣惡派,以浙派爲最,至吳門雲間大家如文、沈,宗匠如董,贋本溷淆,以訛傳訛,竟成流弊。廣陵、白下,其惡習與浙派無異。有志筆墨者,切須戒之。
№003「意在筆先」爲畫中要訣,作畫於搦管時須要安閒恬適,掃盡俗腸,默對素幅,凝神靜氣。看高下,審左右,幅內幅外,來路去路,胸有成竹,然後濡毫吮墨。先定氣勢,次分間架,次布疎密,次別濃淡,轉換敲擊,東呼西應,自然水到渠成,天然湊拍。其爲淋漓盡致無疑矣。若毫無定見,利名心急,惟取悅人,布立樹石,逐塊堆砌,扭揑滿幅,意味索然,便爲俗筆。今人不知畫理,但取形似:筆肥墨濃者謂之渾厚,筆瘦墨淡者謂之高逸,色豔筆嫩者謂之明秀,而抑知皆非也。總之,古人位置緊而筆墨鬆,今人位置懈而筆墨結。於此留心,則甜邪俗賴不去而自去矣。
№004畫中龍脈、開合、起伏,古法雖備,未經標出。石谷闡明,後學知所矜式。然愚意以爲,不參「體」、「用」二字,學者終無入手處。龍脈:爲畫中氣勢、源頭,有斜有正,有渾有碎,有斷有續,有隱有現,謂之「體」也。開合:從高至下,賓主歷然,有時結聚,有時澹蕩,峰迴路轉,雲合水分,俱從此出。起伏:由近及遠,向背分明,有時高聳,有時平修,欹側照應,山頭、山腹、山足,銖兩悉稱者,謂之「用」也。若知有龍脈而不辨開合、起伏,必至拘索失勢;知有開合、起伏而不本龍脈,是謂顧子失母。故強扭龍脈則生病,開合偪塞淺露則生病,起伏呆重漏缺則生病。且通幅有開合,分股中亦有開合;通幅有起伏,分股中亦有起伏。尤妙在過接映帶間。制其有餘,補其不足,使龍之斜正、渾碎、隱現、斷續,活潑潑地於其中,方爲眞畫。如能從此參透,則小塊積成大塊,焉有不臻妙境者乎?
№005作畫但須顧氣勢、輪廓,不必求好景,亦不必拘舊稿。若於開合、起伏得法,輪廓、氣勢已合,則脈絡頓挫轉折處,天然妙景自出,暗合古法矣。畫樹亦有章法,成林亦然。
№006臨畫不如看畫。遇古人眞本,向上研求,視其定意若何,結搆若何,出入若何,偏正若何,安放若何,用筆若何,積墨若何,必於我有一出頭地處。久之,自與脗合矣。
№007古人南宋、北宋各分眷屬。然一家眷屬,內有各用。龍脈處有各用,開合、起伏處,其氣味得力關頭也,不可不細心揣摩。如董巨全體渾淪,元氣磅礴,令人莫可端倪,元季四傢俱私淑之。山樵用龍脈,多蜿蜒之致;仲圭以直筆出之,各有分合,須探索其配搭處。子久則不脫不粘,用而不用,不用而用,與兩家較有別致。雲林纎塵不染,平易中有矜貴,簡畧中有精彩;又,在章法筆法之外,爲四家第一逸品。先奉常最得力倪、黃,曾深言源委,謹識之,爲鑒賞之助。
№008用筆忌滑,忌輭,忌硬,忌重而滯,忌率而溷,忌明淨而膩,忌叢雜而亂。又不可有意著好筆,有意去累筆。從容不迫,由淡入濃。磊落者存之,甜俗者刪之,纖弱者足之,板重者破之。又須於下筆時,在著意不著意間,則觚稜轉折自不爲筆使。
№009用墨、用筆相爲表裹。五墨之法,非有二義。要之,氣韻生動,端在是也。設色即用筆、用墨意,所以補筆墨之不足,顯筆墨之妙處。今人不解此意,色自爲色,筆墨自爲筆墨,不合山水之勢,不入絹素之骨,惟見紅綠火氣,可憎可厭而已。惟不重取色,專重取氣,於陰陽向背處,逐漸醒出,則色由氣發,不浮不滯,自然成文,非可以躁心從事也。至於陰陽顯晦,朝光暮靄,巒容樹色,更須於平時留心。澹妝濃抹,觸處相宜,是在心得,非成法之可定矣。
№010作畫以理、氣、趣兼到爲重,非是三者,不入精妙神逸之品。故必於平中求奇,綿褁有鍼,虛實相生。古來作家相見,彼此合法,稍無言外意,便雲有傖夫氣。學者如已入門,務求竿頭日進,必於行間墨裏,能人之所不能,不能人之所能,方具宋、元三昧,不可稍自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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