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他微微一笑，伸出雙臂：「下來吧」

文 |一寸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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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禧二年，初春。開封府，雍丘縣，商戶周翹府中，周幼蘅抱著靠牆的楊樹攀緣而上，繼而順著側枝輕巧地落在了牆頭，乾脆敏捷，駕輕就熟。

可很快，臉上的笑意就變成愁容，牆外原本茂盛的喬木已經被伐，種上了鬱郁叢生的荊棘。她失落至極，今兒又沒法溜出去了。

抬頭見蒼穹廣袤，一望無垠，澄澈如洗，她不住地嘆氣，恨自己不是會飛的鳥，只能任由這韶華春色一點點消逝於閨門之外。

「德容言工，佳人四德，卻不知這爬樹登牆、居高窺外算是哪一德？」聲音清越溫暖，似旭日融冰，春風化雪，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戲謔笑意。

這是陌生男子的聲音，幼蘅先是一驚，循聲望去，只見四下花枝搖曳。她不假思索，反唇相譏：「孝悌忠信，儒家四德，卻不知這鬼祟藏陰、出言不遜算是哪一德？」

「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一個未冠少年漫步而出，面容疏朗如秋月中天，唇邊笑意似清溪過澗，深湛的眸里眼波流轉。

他的目光只有一瞬，她卻仿似被瞧了千年般無所遁形。可她心高氣傲，不願服輸，依舊昂首裝腔作勢：「閣下登門為客，無故嘲弄東主，是何道理？」

他一笑賠禮：「原是周姑娘，失禮。只是君子不處危牆之下，佳人攀在危牆之上，怕也沒什麼好處，不如讓小生一效微勞，接你下來？」說著便伸出雙臂，青衫拂過杏叢，惹得飛花無數。

嬌面於剎那間燒得緋紅，這個動作實在過於親昵，縱使她向來大膽，卻也知不妥。他傍著紅杏，周身散發著英秀光華，明明身處凡俗卻纖塵不染，宛如畫中之仙，可說出來的話卻依舊在打趣：「姑娘捨不得下來，莫非牆外竟有宋玉？」

她氣不過，回敬道：「牆外並無宋玉，可牆內卻有登徒子！」

他失笑：「姑娘既如此說，那小生可要告辭了。」他施禮一笑，轉身便要離開。

她想起自己的處境，急忙道：「且慢。」若他離開，只能呼喚家人來救，可家人定會告知父親，免不了又是一頓責罰，眼下只能靠這輕嘴薄舌的傢伙先行脫身。

他微微一笑，又向前走了兩步，再次伸出雙臂，低聲道：「下來吧，我接著你。」

她思忖再三，終於迎風跳下，正好落在他懷中。

「小心些。」他微笑著扶她站穩，繼而放開了手。她扮個鬼臉，飛快跑開。

「這麼蹦蹦跳跳的，可真不像個淑女。」

「你也不像個君子。」她於杏叢之後回頭，笑靨與紅杏相映成趣，「今日之事，不可說與旁人。」

「那是自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幾聲鶯啼掠過耳邊，清清脆脆的，百花的香氣夾雜著綠蔭的清新撲面襲來，正是無限美好的春色。

少年儀容奪目，風流倜儻，嘲啁諧謔也不掩其通身清貴，幼蘅本以為他是官家子弟，可後來卻從父親口中得知，他名叫宋祁，表字子京，那日來尋其兄長議事，在會客室等候許久也不見人，只得先行離開，不料正好撞上那一幕。

他的兄長便是她的授業恩師宋庠。他們少時喪母，父親重病，只能一邊求學一邊為富戶教導子弟，賺取微薄的補貼為父治病，最難的時候幾乎是數米下鍋，食不果腹。她自幼衣食無憂，備受呵護，聽後不禁心下惻然，無法想像他的日子該多苦。

再想起那少年，她好奇又佩服。命運展示給他的面目刻薄而猙獰，可到底是什麼力量，讓他在殘酷的砥礪下，還能擁有那動人的微笑、清貴的氣度？也許因為初次感悟到人生的殘酷，也許因為對他身世的好奇，也許因為當時恰好有著最美的春色，而他恰好給了她一個最明媚的笑容，那日的初遇她念念不忘，他的影子時不時浮入她的腦海，連帶著滿心都是洒然明媚的春光。

幼蘅渴望再次見到他，但礙於女兒家的臉面，她不能去問父親，也不敢問先生，卻不再爬樹翻牆，也不再想著去郊外撒野，只是捧著詩經，咀嚼著灼灼其華的桃夭、傍水而生的蒹葭，在讀到「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時，感受心弦的躍動，然後在無言中默默等待。

可等來的，卻是分別。

秋風起，雁南歸，宋庠來向周家辭行。宋父病逝入土，兄弟兩人準備前往安州投奔外祖。幼蘅斂眉垂眸，似是認真傾聽，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為何不來？

心下惶惶，又帶了些怨懟，可轉瞬就察覺到自己的無禮，他與宋庠不同，並非周家西賓，與父親的交情也不算深厚，特來辭別反而顯得刻意。至於當初那個攀在牆上、躍入他懷中的小丫頭，想來早已如過眼之雲被他拋諸腦後。一縷惆悵滑過胸口，那是平生從未體嘗過的酸澀，此去安州數千里，當真是天涯陌路。今後，那個清渺如仙的少年也許只會出現在夢中。

天禧五年，周父接了單大生意，親自前往北方采貨，為免年幼的女兒一同奔波，便安排她去時任安州知州的姑丈夏竦家小住。

聽到這個消息時，幼蘅有片刻失神，宋祁風華無儔的面容再次浮現，他也在安州，此去可會重逢？這個念頭轉瞬即逝，她自嘲一笑，宇宙浩渺，眾生芸芸，相遇怎會如此巧妙。

可緣分的奇妙之處恰在於意外。那時正值暮春，知州召集當地學子在雲亭開筵論詩，如往常般，他著人將學子們的詩作謄錄下來，送予侄女幼蘅與女兒幼儀，好讓閨中女子們長些見識。

他特意挑了兩首寫落花的佳作令她們仔細研讀：「大宋詠落花而不言落，風骨秀重，乃是狀元之材、宰輔之命；小宋不及乃兄，但亦能登科進士。兄弟兩個都堪稱人中龍鳳，萬里挑一。」

幼蘅帶著好奇翻開詩稿：「一夜春風拂苑牆，歸來何處剩凄涼。漢皋佩冷臨江失，金谷樓危到地香。淚臉補痕勞獺髓，舞台收影費鸞腸。南朝樂府休賡曲，桃葉桃根盡可傷。」落款赫然寫著：宋庠！一個念頭滑過，目光略過第二首詩，似有春風盪上心間，她怔在那裡，再也挪不開眼。

「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忘。將飛更作迴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滄海客歸珠有淚，章台人去骨遺香。可能無意傳雙蝶，盡付芳心與蜜房。」珠玉迸落，詩如其人，默默咀嚼著每一闋每一聯，她似乎看到花之騰空如仙姝起舞，花之委地似美人殘妝，人不惜花花自惜，凋落入塵香猶在，也許只有經歷過憂患，筆鋒下才能流淌出這凄切卻不屈的詩句。

幼儀側頭看她：「父親果然沒有說錯，到底是大宋的詩更好，當真是一個落字也不提，端肅又別出心裁。」

她敬重姑丈，卻並不服氣他的裁奪：「要論為人端肅秀重，那自然是大宋為優。可要論詩才，大宋豈能及得上小宋？」

幼儀奇道：「是嗎？」

「大宋不言落字，算有新意，可古往今來，自始便是以花喻人，何曾見誰以人喻花？小宋的頷聯不是更見別緻？況且文以表心，詩以言志，由詩可見其人，大宋之詩，寫法雖討巧，卻缺少了神韻，如何比得上小宋詩中的峻峭風骨？」

她說得認真，一字一句，如數家珍，忽聽腳步聲走近，驀然轉身，正見一個少年漫步而來。

小宋，小宋，她看著他，幾乎脫口喚出。

再見是三日後，春去夏初。上次猝不及防的相逢是他找知州借書，此次卻是託了好幾重關係，著人遞來彩箋。

她想起三年前他的揶揄，先發制人：「公子才高八斗，但素昧平生卻私相授受，可算是德行有虧？」

他先是一怔，繼而笑道：「發乎於情而止乎於禮，虧在何處？況且姑娘磊落坦蕩，邀非常之人，談非常之事，自當用非常之法。」

她奇道：「非常之事到底為何？」

他斂容，凝重道：「末學宋祁，祖籍安陸，自幼家貧，身無長物，暫未有功名，家中高堂仙逝，與長兄相依為命，敢問姑娘可願下嫁，締結鴛盟，白首共老？」

她驚駭無比，一股激烈的情緒盪在心頭，喜怒難辨，半晌方回過神，轉身道：「婚姻大事，你該去雍丘問父親意見。」

他的心也在怦怦鼓動，幾欲跳出胸口，有些話隱於心中不得不說：「這是自然，可我還是想先問問你的意思。姑娘曾道，文以表心，詩以言志，而賞文讀詩者亦然，姑娘讀得懂落花，讀得懂我，可見是知己之人。我敬慕姑娘，卻也不想在不知姑娘意願之前便貿然向令尊提親，以免父母之命誤了姑娘一生。」

飛花如空舞，落英似殘妝，她伸手拈住一瓣飛花，低聲笑道：「我聽父親的，只不過他今年都會在北國。」言罷便迎著清風漫步離開。

他懂了她的弦外之音，驚喜得不敢再說一句話，任由她的背影愈行愈遠，心頭卻甜如舐蜜。

礙著男女大防，他本來並未有太大期許，可那日她真誠中肯的評價卻烙在心上揮之不去，若只因禮教約束而錯過這位神交知己，實是平生大憾，他不願老來悔恨，終於決定一試，沒想到竟能得償所願。

兩個非常之人用這非常之法就此許了終生。宋祁家貧，為了讓幼蘅有個體面風光的婚禮，無意功名的他與千萬貧寒學子一樣，走上了科舉之路。他篤信，金榜題名之日，便是求娶佳人之時。

她明白他的心思，知曉他的驕傲，因此也支持他的決定。臨走那天，她扮作男兒模樣，前去渡頭相送，他將親筆寫下的婚契贈予她，她以一縷青絲報之。垂柳依依，扁舟搖曳，波心蕩著一輪初升的旭日，少年男女相顧惜別，一個許誓定會回來，一個允諾痴心等候。

兩年後，果然等來了媒妁登門，可媒妁卻非宋家所聘。

府尹公子髮妻去世，聽聞幼蘅才名，有意納之。周父不願委屈女兒為繼室，當場回絕。府尹公子登時大怒，利用權勢查封了周家生意，又私下勒令其他商戶不準施以援手。經營十數載的家業被連根拔起，短短几個月，周父鬢角鬚髮皆白，可縱然心力交瘁，還是不忘安慰女兒：「蘅兒莫擔心，阿父這就寫信給你姑丈，請他幫忙，參那狗官一本！」

幼蘅笑道：「姑丈官位不及府尹，之前左遷出京，便是因為強硬直諫逆了龍鱗，現如今再為咱們出這口氣，只怕連累了他。」

周父長嘆，女兒一日比一日聰慧，這蒼白的安慰哄不了她。

幼蘅默然許久：「阿父莫憂，我有辦法。府尹再大，大不過天子！」

周翹一怔，苦笑道：「傻姑娘，你可是看書看傻了？真當有告御狀這條路？」

「誰說是告御狀了？」幼蘅莞爾，但眼中笑意稍縱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鬱郁蒼蒼的悲涼，「先帝賓天，新皇登基，不是正選秀嗎？我要進宮去！

天聖二年，大小宋同登進士，宋祁殿試奪魁，成為一甲狀元，但劉太后以「弟不宜凌駕於兄」為由，欽點宋庠為榜首，宋祁調至第十位，宋家「雙狀元」彪炳天下。

這百年難得一見的盛況不僅引起街頭巷尾的熱議，便是深宮高院的內臣侍女，閑暇時候也三五成群低笑著談論大宋如何溫文爾雅，小宋如何氣宇超脫……

我知道你會有這一天。幼蘅微笑，一滴淚從臉頰滑下，那紙婚契雖然帶在身上，卻已成永遠求不得的牽掛。今生我負你，只能來生執帚舉案，以還此情。

宮牆森森，遮住了藍天碧海與市井紅塵。舉目望去，再沒有登牆的佳人、戲謔的少年，只剩寂寞宮闌、皇家威嚴，還有那縵立遠視渴待君臨，把家族榮辱和一生富貴都賭進來的女子。

周幼蘅不顧父親勸阻堅持入宮，並非為了博取陪伴君側、母儀天下的尊貴地位，只不過是為解除周家的困局，如今府尹再不敢為難周家半分。所求既已實現，所愛註定無緣，心死如灰，再無半分念想。

春去秋來，她入宮已七年，日漸尊貴的地位掩蓋著一顆越來越冷的心。七年，他仕途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他精彩的人生她已無緣參與，可那是她自己的決定。撫著那紙婚契，心上再無當初那種刀割般的疼痛，只剩綿綿密密針刺般的難過，直抵身上的每一個脈絡。隨著時間推移，他早已刻入她的骨血，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可她自己心如枯木，身似不系之舟。她想起詩中「閑坐說玄宗」的白髮宮女，似已看到自己的未來，青春還未盛放便已埋葬。

又是一年春來到，劉太后帶著妃嬪前往金明池游春，幼蘅隨駕前往。

一入宮門深似海，她少有出來的機會。同輦的宮娥揭開帘子，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宮牆外的藍天碧草。忽然，宮娥輕拉她衣袖，輕聲道：「姐姐你瞧，這位官人是哪位？」

幼蘅並無興緻，卻也不好傷她面子，淡淡一瞥，渾身血液卻似凝固一般：「小宋！」

小橋上，紅杏旁，風動衣衫，宛如畫卷，他驀然回首，四目觸碰，電光火石間就彷彿過完了一生。一幕幕往事閃過心頭，清晰如昨，她狼狽地放下帘子，掩面長哭。

次日，小宋的一首《鷓鴣天》唱遍了京都汴梁：「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綉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幾日後，這闋詞似長了翅膀飛進宮中，上達天聽。她坐立不安，唯恐皇帝因此降罪於他，要知進了宮的女子身上都打了皇家烙印，外臣這麼明目張胆地以詞傳意，無異於挑戰皇威。

宋祁跪在皇帝面前，言辭謙卑卻態度強硬，堅持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與那呼喚的女子無關。

皇帝並未接話，只是問道：「那日呼喚小宋的是哪位宮娥？」

宋祁看似安之若素，卻細微地搖了搖頭，他在暗示她，不能承認，與外臣私通款曲的罪名，她背負不起。

可事已至此，她不能也不想逃避，刀山火海、殺頭流放，她都陪他。她斂眉垂目，俯首跪在他旁邊：「是奴婢。」

意外的是，皇帝並沒生氣，反而來了興緻：「想來小宋與幼蘅是舊識？」

宋祁忙道：「少時相識，但自周姑娘入宮，已再無聯繫。」

皇帝沉思片刻，笑吟吟道：「難怪小宋這般人才至今未娶，原來是曾經滄海。既然如此，就將她賜給你做夫人吧。」

君上一言，萬籟俱寂，唯有兩人的心跳一聲比一聲快，得而復失，失而復得，此生何憾？

後記

寶元元年，初春。尚書工部員外郎宋祁於東城宴請文友，賞春踏青，把酒論詩，他文思如泉，得詞一首，妙筆天成，驚艷四座。他帶著詞作喜滋滋地回府，想要向夫人周氏獻寶，在家裡遍尋一圈後，才發現她攀在牆頭，手裡拿著一隻風箏。

他忍俊不禁：「你的宋玉就在府里，何必登牆窺鄰？」

她回頭嗔道：「輕嘴薄舌！我不過見牆上莫名多了一個風箏，想要取下來而已。」如當年那般，她跳入他懷中，這次沒有跑開，反而輕偎他身邊，「又作詩啦？」

他故作嚴肅，恭恭敬敬地遞過來：「一首《玉樓春》，請夫人雅正。」

清新的墨香撲面而來，她拈過詞稿，看到了那首流芳千古的佳作：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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