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百慕達舞者狂歡

「遊行已經開始了，你還不去參加！每個月只有這一天最盛大哪！」旅館門房熱心催促我收拾起奔放的思緒，趕赴每月第一個周三晚上街頭的盛會。難怪鑼鼓樂聲玩鬧的震天價響，整個聯軍樂隊（Beating Retreat Regiment Band）先是由英格蘭皇家鼓號樂隊整齊開路，接著又是蘇格蘭風笛隊在獨特的男子裙裝中攫獲眾人的目光。太好玩了！比起昨天下午在河邊玩的那種懲罰多嘴女人把她綁著浸到水裡的傳統刑罰逼供有意思多了！於是我急忙衝上樓，把泳具與大海星丟回房內，就像個趕廟會的野孩子，騎上租來的機車連襪子都來不及穿便一股腦兒地鑽進人群，和那些打扮甚像「外星人」造型的百慕達傳統「宮貝」（GOMBEYS）街舞者瘋成了一團。

從誰會猜得到：接下來離開百慕達開始我就變成了一個「媽祖進香團」的香客。還是要怪我不該學會游泳，不然我就不能學會潛水，不然我就不會膽子大到跑去百慕達海底潛水，不然我就不會在百慕達海底潛水的時候撈起這個大海星，不然我坐在飛越加勒比海優雅浪漫的熱帶島嶼上空時……就不會一路上還得捧著這個……比天邊雲朵還張牙舞爪，又激突著稜角鋒芒的超級大海星。同機的旅客真以為我小心呵護著什麼珍貴的神像還是稀世寶物呢！等到他們的好奇心達到爆發詢問的臨界點時，一聽到我的答案是「海星」，都差點把他們的腸子給笑出來，失態咳了半天之後才辛苦地收回笑意，用他們依然顫抖的音調在飛行旅途上類似的氣流顛簸中安慰我說：「你真是個浪漫的人！」（「How romantic you are!」）才講完他們接著又笑，不多久整架飛機上的人都知道了，而且耳語的內容愈傳愈離譜——有一個優雅浪漫的東方男孩正幫女朋友捧了一個百慕達的大海星，他將繞過半個地球從大西洋飛到中南美洲，再輾轉橫渡太平洋回去亞洲，向她「求婚」。一路上大家倒是都很會自己加油添醋，口耳傳頌又隨興編述故事，平淡無奇的飛行里，我竟成了那個提供他們話題素材的「八卦發電機」。

誰料到眼前我這個其實最不優雅浪漫的男人，竟然能用一個大海星就讓接下來每一個班機上、每一群孤獨無聊又彼此疏離陌生的人們都變得如此雀躍興奮。低頭細看海星布滿短棘的表面，它好像澳大利亞大陸上的艾爾石應和著機窗外鳥瞰的雲海，正起伏變幻著夕陽的流金霞光，閃動出懾人的魅力。現在，我開始有些相信它可能真的會散發神奇的「法力」，因為這些機上的乘客們應該也會像百慕達的老漁夫一樣，津津樂道地把我的「故事」帶回今晚家裡的餐桌上，這樣下來可能不消太久的時間，整個宇宙都會無遠弗屆地盛傳著我「浪漫動人的愛情故事」。

我又不能跟他們講這個大海星可能會「說話」甚至還有什麼「法力」哦！假若最初的第一個回答我是這樣說的話，一定會換來他們的冷淡與沉默的不恥，不但繼而不會再編織出我永恆的「情聖傳奇」，還會叫他們的小朋友離這個「神經病」遠一點。哪像現在空中小姐們對我的照應來的殷勤，好像對我好一點，他的男朋友或老公也會被加持感染到我優雅到無可救藥的「浪漫」。看來現代人的空虛寂寞真是同樣的無遠弗屆呀！儘管如此，長著大片短小肉刺的五角大海星還真像「小王子」最鍾愛卻多刺的玫瑰，因為當小王子感謝玫瑰訓練他學習「謙遜」與「關懷」等美德的同時，我也應該心懷感謝這些人們，因為自己一路上到處抱著大海星而使我得到更多陌生人關愛的眼神，甚至極其溫柔的對待。與其說這是源自於現代人的空虛寂寞，需要我供給他們某一種優雅浪漫的想像空間，為工業社會裡大多數人平淡無奇的生活挑動起一些活躍奔放的新鮮話題；還不如說他們也活像百慕達的人民一樣熱心——凡是看到騎摩托車忘了戴安全帽的人都會對他大喊「Helmet」，讓我想偷懶像在台灣鄉下騎摩托車一樣省了安全帽都不行；因為大家都會提醒我，最後連那個不太好記的英文單字「Helmet」都牢記到現在還忘不了。

就是這樣吧！他們看到大海星之後，總是會用各種方式提醒我隨時將緊繃的身段放柔軟，我還必須要更努力地裝扮出一份溫柔敦厚的痴情氣質，才不辜負他們為我熱心羅織的那種屬於「優雅浪漫」的傳奇。大海星的魔力耶……它還沒開口說話竟然就已經頓時巧妙改變了我和我周圍人群的性情與互動關係呢！由百慕達群島搭機抵達美洲中部的第一天，我住在地理高度與人口總數都位居世界前茅的墨西哥市（Mexico City）。計程車拖著我的行李停在市中心的街頭等待紅綠燈，我向窗外望去嚇了一跳……，這裡怎麼盡像是一個到處充滿兒童的城市，只不過他們不像在遊樂場里的「兒童」都在玩，而是都在辛苦的謀生「工作」。只見有的在拉車、有的在擦鞋，雖然臉上依然洋溢著拉丁民風特有的開朗與赤子童心愉快的笑容，我卻對這一幕幕矛盾的景象看到入神。接著沒想到短暫的紅綠燈才不到兩分鐘的光景，就有好幾組的街頭游童出來表演，再向車子一一討零錢、要小費。其中不少是哥哥姐姐拉著很小的弟弟妹妹在扮小丑，或是一起爬到車子的擋風玻璃上為你擦拭。

最教人詫異的則是夜空中總會不時倏地燃起一道道火光，原來小童在展示噴火的特技，希望討到更豐厚的銀賞。看著看著，不知怎麼了，我的腦海里竟然浮現起小時候，三姐慕蘭帶著四歲的我遛達混進台北市中山堂餐會「偷吃」的往事。其實也不知道她當時是哪裡來的勇氣與膽量，居然敢大大方方地像這些稍大的街童一樣拉著小弟弟的手，走進酒會裡擺滿茶點的餐桌前，學大人們自助取用豐盛的蛋糕點心。我的緊張怯懦依然作祟，不像姐姐倒是泰然自若地吃吃喝喝，遇到有大人盯著我們這對衣衫稍嫌襤褸的怪異姐弟時，她還會故意笑著對我說：「爸爸媽媽在那邊跟社長講話，要我們吃完這塊蛋糕就過去。對了！媽媽還要我們幫她拿一杯雞尾酒呢！」當時我笨到以為爸媽真的來了，還大聲地問三姐：「媽媽也來啦！媽媽在哪裡啊？」冷不防被姐姐暗地裡狠狠捏了一下。「哦！」當時我叫痛，不明所以，現在當然懂了。我們的媽媽確實喝不到那杯雞尾酒，只是便宜了我們。漲著肚子回到家還不敢進門，三姐把我拉到巷尾康樂隊轉過去的國際學社，繼續吃完口袋裡的糖果。太飽了，撐到在草地上躺了好久才有力氣走回家。

以前我們兄弟姐妹就喜歡跑到這附近網球場的鐵絲網邊看裡面的「人」，想想在台灣還相當貧困的公元六年代，能夠打英式網球的仕紳名媛該有多高貴、多好看啊！哪怕風吹過來，揚起陣陣的紅磚土撲面覆身，我們也樂此不疲。兄姐還會訕笑彼此臉上被鐵絲網隔出的線條呢！剛巧那天原本平日總是深鎖的小花園竟然難得敞開著大門，我和三姐就一溜煙地鑽了進去。似錦的繁花、雅緻的小橋流泉真像百慕達七彩珊瑚裝扮成的大地舞者，教我們看得入神，連有個打網球的大人走進花園來了我們都渾然不知。剎時三姐跟我都不禁打了個寒顫，心想偷闖私人高級花園的罪名這下可百口莫辯了，可能報應到一併連剛才偷拿的糖果都得要充公與秋後算帳？

沒想到，進來花園的是一位慈祥的叔叔，匆匆忙忙地抱著名貴的德國萊卡相機跑進來，二話不說就表明要幫我們拍照，後來還抄了我家地址，再把相片親自投遞到信箱里給了我們。真的很感謝他。因為直到今天我還可以從自己四歲的童年影像中讀出當時的滿足與快樂，嘴裡可不是還藏著一顆來不及舔完的糖果，正把紅咚咚的面頰鼓成了一個圓圓的球。三姐剪了個小學女生在那個年代規定的「清湯掛麵頭」，伴在我身旁，堆滿笑臉看著我，對我的愛更在交遞的眼神中溢於言表。直到現在她早已兒女成群，卻還是一如往昔的關愛我。就在這個墨西哥市逐漸昏暗入夜的街頭，我從貼近車窗向我討錢的小姐弟或小兄妹的眼神中，讀出了同樣的真情密碼……。於是，今天長大後的我也扮演著一個慈祥的叔叔，把口袋裡的零錢全部都拋給了他們，只因為在他們與我短暫交遞的眼神中，悄悄記錄了我和兄姐年少的心情。

未完待續...

封譽為中國當代徐霞客的眭澔平30年來環遊世界200國，志在代替癱瘓殘疾24年的媽媽看外面的世界，也為他的心靈知交好友三毛繼續走完生前來不及看到的地球村。十座金鐘獎、金曲獎殊榮將以豐富的見聞知識和細膩獨到的視角深入探索地球全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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